第4章 肆

越然的這聲夫人,好似在陳香扇心口狠狠紮了一刀。

逃婚,繼而無影無蹤。她知道,這三年越然一樣不會好過,可她該如何開口呢?她是背棄了很多…可他難道不曾有錯?

陳香扇握緊了垂在身側的傘柄,沒去反駁。眼下,定論尚早,他們必争不出個所以來。

只是……她還愛嗎?

越然拎着長刀的手,亦如陳香扇般緊握,雨水公正地淌過每個人的臉頰。

此刻,在巍峨的宮城下,他們遙遙對望,宛若兩個誓要血戰到底的劍客。越然凜冽的眉峰在晦夜中緊蹙,當他終于敢直視陳香扇時,卻分不清她眼中風雨,是順,是驟。

越然悵然一笑,想她為何一點沒變?

沉寂的四野,雨水将刀刃沖刷幹淨。這場對峙竟無人先行,可顯然他們的恩怨,不該耽擱在這裏。太滄,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陳香扇收回思緒,欲擡腳行去,卻被長刀入鞘的聲音打斷。

“為什麽不說話?是無話可說?還是無言以對?”越然一身桀骜,背着那把九萬裏淡定向前,“你可知…你走後江湖如何傳說你?他們說,你因貪慕富貴,棄我入宮。可我不信。”

“鹹陽與長安不到百裏的距離,我找了你整整三年。原來,你真的在這兒。“

“如今看來,我亦活該淪為笑柄。”

越然踏過水窪站在陳香扇面前,他低頭望她眉眼,心中還是起了波瀾。陳香扇在他的質問中茫然,她看着雨水将要浸透他的衣衫,下意識為他撐起了傘。

陳香扇開口喚了聲:“越然。”

越然無言相望,他覺得她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可誰知,眼前人卻只是輕輕将紙傘塞去,跟着轉頭冷冷抛下一句:“你不該出現在這裏。”便與自己擦了肩。

越然愣在原地,攥緊留有餘溫的傘柄,怒聲道:“不該出現?陳香扇,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我?”陳香扇惑然不前。

越然轉過身,望着夢中夢過無數遍的單薄背影,回想起這三年…心中滿是不甘。

起初,有人說陳香扇是貪慕富貴,入了皇宮。越然便立刻派人去尋,可皇城就像座不透風的牆。後來,又有人說,在江湖中見過她。越然便翻遍整個江湖,可陳香扇并不在那裏。

一次次希望燃起,一次次無功而返,越然從未放棄。

直到某天,那張以陳香扇名義所發出的懸賞令,被送到了他的面前。本該釋懷的越然,卻一個人孤坐到了天明。是憤怒?是無法原諒?還是怕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越然在一遍遍自問中,得不到答案。

所以,這懸賞令他接了。可眼前這場設想了千百次的重逢,終是讓他神傷。

“一張價值千金的懸賞令,沒有人會拒絕。”越然說着從懷中掏出那份獸皮制的懸賞令,甩開在陳香扇面前,“陳香扇,你記住。我是為千金而來,不是為你。”

陳香扇望向越然手中的懸賞令,只瞧上頭簡簡單單所書。

“護我周全,共赴蓬萊。”

跟着目光垂落,當陳香扇看見落款處那方熟悉的印章,才終于明了兩全殿上,陸壇明的那番話是何用意。

原…這就是帝王贈她的大禮。

但越然似乎不曾看懂陳香扇眼中的惘惑,他只将懸賞令收去,決然道:“老規矩,千金已付,不論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從此刻開始,到蓬萊結束。恩怨暫放,我都不會再去追究。”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砸進長安,陳香扇看着火光在越然的黑眸中劃過。

這是與之前不同的巨響,這是城門破開的聲音。

“來不及了。”

陳香扇忽然慌忙轉身,抛下越然向城中狂奔。越然疾步追去,口中更是憤憤:“陳香扇,你又要逃去哪?那千金,難不成就是你給我的補償——那你未免也太小看彙林苑了。”

烽煙纏上她的裙身。

陳香扇驀然回首,在一片衰頹中,用她們的希望燃做火把,照亮了身後那前行的路。

這次,她不會再逃。

“我去忠義侯府一趟。越宗主若怕,大可先行——”

語畢,陳香扇迎着欲止的風雨,翩翩遠去。越然站在原地收起紙傘,望着街角消失的身影,莫名念了句:“小扇,只要你還在,我有什麽好怕……”

-

一條長街的正中,一座靜谧的府宅。

陳香扇到時,堂皇的高門下,只有越然在風中睥睨。可不知為何?越然忽然抽出了背上的長刀,繼而怒聲呵斥道:“不走的話,把命留下。”

陳香扇聞言愕然,可當她擡眼望見刀柄上那一閃而過的黑影,便将一切明晰。

“陳先生,如此大意?難不成是想明日,讓江湖傳說你暴屍街頭的消息。”越然故意打趣。可他的眼神卻一直凝視着那人逃離的方向,不曾松懈。

環視四周,萬籁俱寂。

越然知曉,此刻暗處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恨不能将他們撕碎。那九萬裏上的血,便是他來時,為救婦孺染下。

長安大亂,趁機為禍的鬼魅,蠢蠢欲動了。

越然與陳香扇皆察覺反常,但并未感到不安。他們本自江湖來,何懼渡江中?

彙林苑亦不是吃素。

陳香扇垂眸登階,待到背身站在門前,她才開口說了句:“我以為越宗主不會來。”

越然轉身回望,并未回應她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而是擡眼看向頭頂那塊黯淡無光的匾額,沉聲問道:“你來這兒做什麽?”

“有人托我送封信。”陳香扇如實相告。

說罷,她便擡起了那只想要叩門的手。沒想到,卻被越然一把拿下。二人轉頭相望,回眸處皆是愕然。陳香扇冰冷指尖,觸上越然發燙掌心。

冰與火的碰撞,亦如盛夏時節落下的這場雨。

陳香扇惶然抽回手掌。

黑暗中,越然看不清她或悲,或喜,他尴尬着開了口:“我想提醒你,門開着。”

陳香扇轉眸冷靜下來,她随即掏出袖中火折,向着門縫的方向張望。果真,就如越然所說侯府的門根本沒鎖。眼下家家閉戶,為何如此鼎盛的忠義侯府卻連門都不曾落鎖?

陳香扇實在奇怪。

可不等她将此事揣度,越然便已擡刀挑門。下一刻,堂皇高門在陳香扇眼前轉動,門內展露出的,是一片更加無邊的黑暗。

陳香扇舉着微弱火折淡然一笑。她想,越然當真不曾變過。

“跟緊我。”越然顧着眼前的危險,小心翼翼地跨了門。陳香扇回神緊随其後,又将門輕掩。

前院很靜,越然耳中只有促織低鳴,再無其它細碎的聲音。

“偌大的侯府為何會如此空蕩?”

越然提刀探路,異常警惕。陳香扇則護着火折走到前廳,取來一盞油燈引燃,“不知。但我們是來送信,不必如此小心。城門剛破,這裏沒有死傷。應該暫時安全。”

燭火晃過陳香扇暇白面頰,越然望去開口相問:“那接下來如何?叛軍遲早會殺到這兒。我們一間間去尋,豈不浪費時間?”

陳香扇沉默着離開越然身前,只瞧她腳步輕輕繞過通往下一進院落的隔斷來到屋檐下,望向遠處的陰雲沉聲說道:“飛檐俯瞰,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話音剛落,晚風穿堂而過,帶走了她手中跳動的火苗。

陳香扇雙目重新歸于黯淡,她垂了眸,也再沒将油燈引燃。越然從前廳走來,無端将九萬裏遞到去。陳香扇不解回望,越然卻只說:“負重不便,替我收好。”

陳香扇無言接過長刀,越然轉了身。

而後,直到飛身踏檐。他那幾次欲言又止的:“等我回來。”也未曾說出口。

立在翹角邊上,越然忍不住回看,只瞧滾燙的紅塵中,陳香扇永遠是那樣淡淡。

回想那年震澤初見,越然随越奉行赴金明舫後歸去鹹陽,彙林苑的齋舲恰與陳韶的葉舟相錯。湖煙漫漫裏,葉舟上玉釵青衣的少女擡眸,與齋舲上放浪形骸的少年,淡淡而望。

只這一眼,便叫少年将經年舊夢全部抛進了震澤之中。至此後,朝朝暮暮。所思所想亦皆是少女。可江湖太大,少年要到哪去尋?

一見鐘情的神話難免落進世俗。

只是誰也沒想到,後來天命竟扛過世俗,不期而來…

“為什麽愣着?”

陳香扇凝眸望去,打斷了他的追憶。越然聞言什麽話也沒說,飛身遠走。

陳香扇望着越然消失不見,不覺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她的心跳在耳中嗡嗡作響,她的心也似乎從見到他那刻就未曾安放過。

惆悵,迷惘,疑惑。彙聚成了一個痛苦的果,使得陳香扇不知該如何咽下。

越然,你是不是真的騙了我?

-

與此同時,越然那邊在行過無數頂檐後,終于在漆黑的侯府中尋到了唯一一處燃燈的院落。随之将線路記下,他折了回去。

“随我來。”越然穩穩落在陳香扇面前,伸手取過她手中九萬裏,跟着轉身引路而去。可還未行出半步,他又回了頭,“忠義侯府。”

“這家主人姓什麽?”

陳香扇掌中燈火又明,越然回眸看她雙唇開合,沉沉道出一聲:“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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