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拾壹

拾壹

帷幔下端坐,對面的流水聲不時撩撥起陳香扇的心弦。經年流轉,過往的悸動早被深藏,可她此刻卻攥緊手掌,像極了大婚的新娘。

越然掩在屏風後,直到現在,他才察覺到自己适才說了怎樣的話。

是他犯了規。

踟蹰間,越然不覺将身體泡到發白。又過了很久,很久。他終于舍得轉頭望向層層阻隔之下的那張床榻,卻怎麽望不見她。

心下與眼前一樣茫然。

越然撐扶起身,随手裹下長巾,向榻邊走去。

站在榻邊,越然深吸了口,随後伸手輕輕挑起薄紗,他本以為自己會與帷幔後的人對視尴尬,卻不想垂眸時,床榻上的女郎已酣然入夢。

陳香扇是真的累了。

越然立在陳香扇身邊,靜靜凝望着她的側臉忽然自顧自地說道:“如此放心我,當初何故要逃?小扇,到底是你錯了?還是我錯了?”

陳香扇在夢裏策馬,于夢外翻身,聽不見他的追問。

越然見狀止語,悄悄扯起被角為她覆去。

好靜的山野,歲月仿佛在此間停滞不前。陳香扇整夜蜷在床角未動,蹙眉入眠好似成了她的習慣。壓抑的朝暮宮,清寂的珍珠閣,從來沒有帶給過她一絲的安全感。

離開越然後,陳香扇再未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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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漸行,陳香扇在天亮前睜開雙眼,身旁安穩地呼吸聲引得她側目觀去。

此刻,榻上昏暗,陳香扇恍惚覺得這是與越然成婚後,某個平凡的破曉,她看着枕邊人直到醒來,并不是這般的窺看。而後,給予他一個熾熱的吻,再溫柔地道上一聲:早。

可當天光撬開窗棂灑落進來,陳香扇清醒回眸,坐起了身。

她知道他們的情愛碎在了贏和十年的初春,那是一段無法重圓的過往。所以在蓬萊的盡處,也只能是分別。她該清醒,不該貪妄。

陳香扇擡手把留有餘溫的被角搭在越然身上,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轉眼來到桌前,她将案上昨晚留下的狼藉全部擁進懷抱。

再回眸看了眼身後仍安穩睡着的越然,陳香扇沉默着蹑腳離開。

此時,在越然的夢裏,他執刀癫狂,斬落曠野上的蒼茫。可那個身騎白馬的人,穿過蒹葭,就再沒歸來。驚恐的感覺在心尖炸裂,越然猛地從榻上坐起。

他睜眼掃視過空蕩的房間,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身旁那半張早已發涼的床榻,昏沉地念了聲:“陳香扇,你又要逃去哪……”

不安感在越然身上蔓延,他用力掀開被褥,闖出了門。

寂靜的客棧內,恍然出現一聲響,惹得大堂下安坐的人不由得擡了頭。越然站在二樓的闌幹前,望見陳香扇的身影,瞬間止步不前。

陳香扇握筆回望,隔着遙遙,她依然看得出越然眼中的執念。

越然緊握闌幹,峻厲的眼神像是要将陳香扇狠狠望穿。他曾在抵達長安前起誓,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不會讓陳香扇再一次逃走。

哪怕結局是場消亡,也要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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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俠起了?正巧晨飡剛好,可否用些——”

老漢的話音,打斷了兩人對立的目光,越然似賭氣般轉身關上了門。

老漢不解望向桌邊人,卻發現陳香扇一如既往地平靜,他想這其中紛亂的牽扯太多,并非三言兩語能夠化解。他便沒再多言,只開口問了句:“娘子呢?是否用些?”

“店家,不麻煩。”陳香扇并未将情緒消耗在那些暫時難以理清的事情上,她緩緩擱下畫筆,轉頭說道:“畫像已描補成了。您來看看,可有哪些不足?”

老漢聞言走來,他并未抱有過多希望。

畢竟那無名之人的畫作,是讓每個看過的人無不為之嗟嘆的存在。

一個瞧上去堪堪桃李的女郎,又怎能效仿?

可當老漢來到桌邊看見陳香扇親手描補的畫像時,卻不禁訝然。只見畫中人栩栩如生,就好似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同他親切地問候:“老頭子,客棧還好嗎?你還好嗎?”

一眼死,一念生。

老漢與畫中人的情誼随着滾燙的熱淚翻湧。

陳香扇坐着卻說不出什麽勸慰的話。上至九五之尊,下到凡夫俗子,無數這樣動情的場面,她已看了太多遍。執筆繪盡故人顏,陳香扇偏為陳韶落筆時,每每皆是枉然。

“娘子,當真是丹青妙手。”老漢說着用袖口抿去眼角的淚,朝陳香扇看去,“娘子大恩,老朽感激不盡。老朽鬥膽,敢問娘子尊姓大名?”

陳韶當年事了拂衣,事隔經年,陳香扇能以這樣的方式與之重逢,已是莫大的榮幸。

她又怎會僭越。

“前人未留名,您也不必記得我的姓,能幫到您便足矣。”

陳香扇話已至此,老漢不好再去追問。只是,恍惚一瞬,他仿佛從陳香扇的身上瞧見了那人的影子,但眼前人似霜般的眼眸中盡是哀傷,不如那人充滿熱忱。

或許是錯覺吧,老漢這樣想。

陳香扇将桌上的東西收拾妥當,擡腳剛想回房,卻見越然神色匆匆從二樓行來,随手便把行囊擲去了她的懷中,“上路了,東西拿好。”

陳香扇接過行囊,愣愣地望着越然如一陣風般從自己眼前奔走。她茫茫然一聲急呼:“何故這般匆忙——”卻并未喚回他的注目。

陳香扇不解其意,但瞧越然這般倉促,她還是忙于桌前歸置了行囊。随後從行囊中掏出半吊錢,陳香扇同老漢道別:“店家,這是昨日食宿的費用,請您收下。”

“我們還要趕路,就不多叨擾。”

“娘子快些收回。你幫了老朽這麽大的忙,老朽未來得及道謝,怎好再收娘子的錢——”老漢與陳香扇前後推讓,一時僵持不下。

直到,門外馬鳴蕭蕭。

老漢趁着陳香扇走神伸手奪過那半吊錢,強硬地塞進了她的行囊,“緣分一程,初見即是永別,娘子就別再推脫,還望一路珍重。”

老漢的話,沒有半分虛衍。

陳香扇也不再推讓,她背起了行囊,“店家,珍重。”

老漢揮了揮手,陳香扇轉身向客棧外離去,可她才剛走出大門,老漢忽然開口說了句讓陳香扇許多年後,仍會時常回味的一段話…

“娘子,老朽最後還有一言——”

“腳下的路,應是越走越明。切記,莫要讓前路種種模糊了你的眼睛。”

彼時,破曉的光迎來,照徹隴山,人間的盛夏在山野上狂歡。

陳香扇回頭望見古樸的客棧裏,老漢孤單單站在原地,他那雖已蒼老的面容上,卻藏着道不出的鋒芒。陳香扇猜他會不會曾也是某個執劍丈量天地的劍客,後來和光同塵,才選擇在紅塵中當個過客。

“我記下了。”

逐月在曠野上似催促般嘶鳴,陳香扇轉身登馬,越然抱拳望向老漢示意離去。

“走吧——”

老漢擺了擺手,平靜地目送着這僅一面之緣的小友們,漸漸消失在隴山腳下。

而後,天光下策馬,越然潇灑地踏過溪流,陳香扇卻驟然在他身後停下。越然帶着未消的宿怨隔水回望,他聽她開口喚了聲:“越然。”

但越然沒有作答,他想聽聽陳香扇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先行路,我想再回去一趟。”陳香扇心事重重,她仍是想再回一回頭。可越然卻那樣說道:“你若是為了客棧的那筆賬,大可不必擔心。若你想逃……陳香扇,我不會放過你。”

越然第一次這樣直白袒露。

陳香扇握緊缰繩立在對岸,沒有想象中無措,她品着老漢說過的話,堅定地應了聲:“好。”

“我不會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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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客棧的院子裏,老漢端着碗雜粥走了出來。他未落座,只見長凳上一錠銀子在朝陽下泛着光。老漢随即冁然一笑朝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癡癡念了句:

“這個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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