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陸

拾陸

書信展開,明媚的太陽定定落在樊郎二字上,琥珀詞的口吻撲了面。

她,還是那樣閃亮。

“贏和十三年,五月三十日。

樊郎,見字如晤。

一別數年,物是人非。不知樊郎是否還記得樊奴?

抱歉,三年都未曾給樊郎寄去一封家書。可我又何嘗不想呢?我只怕會給樊郎帶去無妄的災禍。

可眼下這封信,我怕再不寫,便成了此生的遺憾……

樊郎知我大字不識,所以這封信我便求了點翠宮的秋娘娘代為執筆。

秋娘娘聽時,笑我癡情不忘。

我笑了笑說:只因那個人,是樊郎你呀——

哦,對了樊郎,我有名字了。

宮裏那位來自草原的公主告訴我,每個人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名字,樊奴只是個稱號。

我不懂,明明遇見樊郎之前,我甚至連個稱號也無。

但公主說我就像他們的火不思一般熱烈。

火不思的諧音是琥珀詞,她便開始這麽稱呼我,後來娘娘們也這麽稱呼我,乃至最後皇帝陛下也這麽叫。

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歡喜極了。

我喜歡琥珀詞這個名字。我想……若樊郎也能這樣喚我一聲,該多好。

樊郎,你說長安的太陽,與敦煌的有何不同?”

第一頁的末尾,琥珀詞這樣問道。

樊周握着信紙,遲遲不肯将另一頁換上。他此刻心情複雜,懼怕從信中讀到她離開的這三年。可大漠的風,替樊周做了選擇,鸾箋飛天,琥珀詞的信翻到了第二頁……

“近來長安多雨,整日裏陰雲連綿。

我每每坐在金華殿前的臺階上向外望,就會想起鳴沙山頭的太陽。那時候,我們并肩坐在沙丘上,樊郎總會從懷中掏出一張胡餅分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我。

我接過胡餅時,竟還是熱的。

一張胡餅,就是一場日落。

我還天真地以為能和樊郎看到天荒地老。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樊郎經常同我講過的故鄉。悠悠太行,三關總要,盡是數不盡的好風光。

你說,你早就受夠了這望不到頭的日子,以及那沒有盡處的黃沙。

你說,你一定要回到故鄉……

可你又說,大漠太廣,回鄉的路太遠,一切都成了奢望。我就這麽看着你的眼神從透徹到渾濁,卻無力更變什麽。

風暴飛卷殘垣,我在擡眼時嘆息。

我的樊郎啊,我們不過是沙漠中的一粒塵沙,又能改變什麽呢?

以至于,那日馬賊将我強搶,你哪怕是拼盡全力也救不下一個我。

可樊郎……

你不要難過。

我明白那種無能為力的滋味。

我不怪你,這并不是你的錯,能保全你的性命,已經算是值得。

只要你還活着,就還有希望。

我到長安的這些年,攢了不少錢,這些錢便是往前困住咱們的東西。

可我想你若有了這些錢,是不是就能離開大漠,就能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但他們告訴我敦煌太遠,此情難寄。我便只能将這三年來每月的那十一貫又八百文全數換成銀票,與對你的思念一起塞進了這封家書。

真希望你能快些收到。

樊郎,唢吶你還在吹嗎?若吹的話,就為我吹上一曲吧……

樊郎,太陽落了,早日還家。

琥珀詞絕筆。”

此情漫漫,從長安至敦煌。

琥珀詞不知封起信箋時,有多想念她的大漠,想念她的樊郎。可樊周卻在讀過信的內容後,将這份深情撕碎,迎風抛下了沙坡。

他一遍遍在風中咒罵,直至雙目通紅,模糊了樊周記憶中她的容顏。

“賤人——賤人……為何要給我寫信?為何?”

四碎的殘箋,被風刮起,又茫然落下。但唯獨那片清晰寫着琥珀詞三個字的碎片,逆風而來在樊周身側纏繞。她的執念,她的不甘,在此間化作了風的形狀。

樊周親眼目睹了碎片落去唢吶擱置的方向,他驚愕萬狀地起身朝鳴沙山的另一側踉跄奔逃。今天的日落,樊周不會再看了,亦或是往後都不會再看。

只可惜,琥珀詞積攢了三年的思念,最終竟得到了這樣回響……

官道上,早已離開鳴沙山的陳香扇,難得與越然悠閑地信馬前行。

“看着先生心情不錯。”越然同陳香扇的馬足足錯開半丈,他擡眼除了陳香扇的背影,什麽也看不到,竟也能誇出好。不過每送出一封信,陳香扇身上的包袱便卸下一分。

眼下,她的心情确實好了不少,居然有心情開起玩笑,“越宗主,手眼通天,讀心之術也習得?”

“天機不可洩。”越然冁然一笑。

陳香扇瞧着前方的大道忍不住嗤然,可她為了不讓越然察覺,又假意勒了勒馬,“最近奔波辛苦,今晚入住月落酒肆後,我請宗主吃飯。”

“先生,此話當真?”越然不敢置信的駕馬追去,陳香扇被突如其來并肩的人,吓了一跳,“宗主不信?自己解決溫飽也罷。”

陳香扇難得這般,越然怎會不收下這份的好意?

“我信。”

官道漸遠,敦煌漸近。

陳香扇不再同他對話,揚起塵煙翩翩而去。

琥珀詞,再等等——等我将美酒取來,第一杯你先來飲。

-

敦煌正中那條街道上,有個門庭若市的酒肆。隔着人群熙攘,陳香扇駕在馬上從萬般喧鬧中,聽到了些許歡愉的鼓音。

“月落酒肆,那個胡姬就是來自這兒?”越然勒住飛廉停在她身旁,陳香扇點頭不答。

酒肆外忙活招待的小厮,發現了這兩個陌生的中原面孔,立刻奔來熱絡詢問:“二位是否住店用飯?咱們的月落酒肆,是城裏最好的酒肆,美酒佳肴,歌舞胡姬,來過的人無不流連忘返——”

聽着小厮賣力的拉客,陳香扇與越然相視一眼,随之赴去。

到了門前,二人将馬交給牽馬的老伯後,轉頭進了酒肆。

在踏進酒肆的那瞬,陳香扇仿若覺得有一道刺眼的光折來,耀住了她身遭的萬物。而後,不知不覺置身人聲鼎沸間,陳香扇擡眼望着滿是團花地衣,玲珑錦靠的大堂暗自感慨。

琥珀詞,這就你曾生活的地方嗎?

這樣自由火熱的敦煌,又何使你故去到暗潮洶湧的長安呢?

陳香扇試圖理解琥珀詞的人生,可得到的只有不解,與失望。亂世紛擾,她和她都是一樣的身不由己。三年前,琥珀詞也只比陳香扇早進宮了一十四天。

可她們的命運卻也隔了千差萬別。

“二位,這兒來,這兒來——”掌櫃一身錦袍立在櫃臺前招手呼喚,陳香扇回過神與越然一同走去。陳香扇好似已經妥協了二人共處一室,這次不等越然開口,她便先行說道:“麻煩店家,一間上房。”

掌櫃見二人幹脆,就沒多言,低頭為他們準備起來。

陳香扇立在原地,趁着掌櫃準備的間隙,将目光盯在了他身後的酒櫃上。只瞧一個個懸挂着姓名牌的酒壇,利落地排成排。可東西着實太多,無論陳香扇如何去看,都無法找尋到那個歸屬于樊奴的那一個。

她開了口:“店家,請問這麽多酒都是客人寄存的嗎?”

店家聞言微微起身回望,跟着便是一聲無奈的嘆息:“對,前些年太平的時候,存在咱們這兒的酒就算再多,沒兩日也會被消耗殆盡。如今你瞧瞧,好多甚至有三四年無人來領的,所以便越積越多了。”

“既然三四年無人認領,那你為何還存着?”越然順着陳香扇的目光去看,不禁好奇。

掌櫃笑望一個個落滿塵埃的酒壇,想起了從前那些個在他生命中短暫路過的人,“我總覺得他們有朝一日終會回來,于我而言,也算是個念想。”

“來,這是房間的鑰匙,三樓右轉第三間,二位上樓時小心些。”

掌櫃說罷将鑰匙擡手遞去,陳香扇接過後,沒急着離開,“店家,能否麻煩您幫我找找有位名喚樊奴的胡姬,所存的一壇葡萄酒?也大抵是三四年的陳酒。”

“樊奴嗎?”

掌櫃聽到樊奴二字,眼神有一絲的閃爍。陳香扇沉默着望上他的眼睛,目光卻如此堅定。

“你等等。”

掌櫃繞出櫃臺,向着裝有更多陳酒的酒櫃走去。他似乎并沒有忘卻樊奴這個姓名,只見他準确無誤地便将那壇未開封的葡萄酒找尋。待到站在陳香扇面前,他才帶着惋惜垂眸道:“我以為……她的酒,再也不會有人來取……”

“她現在還好嗎?”

“她不在了。”陳香扇輕描淡寫地回答,掌櫃聽聞後先是驚訝,接着便轉于漠然。可他開口時說出的話,又是那麽讓陳香扇不解其意,“也對,遇見了那樣的人和事,落得此般倒也是解脫。”

“那這酒,你們就替她好好嘗一嘗。”

陳香扇凝視着掌櫃遞來的酒壇,沒有半分動作,她只追問:“店家,此話何意?”

掌櫃卻顧左右而言他,他似乎不願将此事提及,“都是些經年舊事,既然人不在了,再說這些事便沒有意義。咱們這些活着人,總要繼續。都怪我多嘴,娘子就當我胡言,千萬千萬休要多問。”

掌櫃語畢将酒壇強行塞進陳香扇懷中,轉身便想避去。越然與陳香扇同樣察覺到一絲不尋常,他們執着着想要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店家,為何不能将實情相告?”陳香扇出言喚起。

掌櫃猶豫着定在原地,看來,他的心中尚存有一絲善意。只是很久,很久,他都不敢開口。這其中牽扯着實太多,稍有不甚,便會殃及池魚。

他并沒有他們那樣無畏的執着,可他還是開了口。

“那丫頭太苦。”

“有些事我不便多說,如果二位有本事尋到疾風寨,從那幫馬賊口中撬出答案。如果沒有,就請讓這件事爛在這裏。”這是掌櫃能給他們最好的答案,掌櫃希望陳香扇與越然能夠知難而退。

他希望這件他無意間得知,又無意間說漏的事,能夠從此爛在這裏。

“多謝掌櫃,我明白了。打擾。”

陳香扇明白他的言盡于此,轉身抱着酒壇與越然登樓而去。

而後房門開合,越然将陳香扇懷中的葡萄酒接過,輕輕擱在桌案,沉聲問道:“關于這件事,你有什麽想法?”

越然深知陳香扇心中堅守的那份正義,這件事她自然追究到底。

可他還是想聽聽她堅定地對答。

“這件事沒那麽簡單,我一定要弄清楚,給琥珀詞一個交代。但懸賞令中沒有此事,越宗主不必插手。”陳香扇淡定地說着一切。

越然卻冷笑了聲,将雙臂環抱朝窗邊走去,“不必插手?先生,是想用自己那支畫筆獨闖疾風寨?還是有什麽別的妙計?既然如此,那我便預祝先生功成,無需半分我的護佑。”

耳中聽着他的“祝賀”,陳香扇無言沉默,她望着那壇落滿灰的酒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收起了她的意氣。

“是我感情用事,還請越宗主出手。”陳香扇起身垂眸。

越然回首看着曾經那個倔強逞強的她,第一次學會低頭,什麽話也沒說。轉頭吹了聲口哨。

刺耳的哨音,霎時破窗而去。越然閉眼站在窗前,靜靜地數着光陰。一、二、三……四在心中還未落下,窗外的屋檐上便閃過幾個如閃電般的黑影。

五步之內,有令必達。違令者,殺。

那些人止步于窗外,唯一身背藤牌長刀的少女躍過木窗而來。沒成想,那少女未曾估量長刀的寬度,人剛入窗就被彈了出去,只聽她留下一聲驚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哎呀,壞啦——”

屋內,越然退後躲閃,蹙眉看着人是來了又走,也未探出窗外去查看。陳香扇聞訊走來,趕忙扒着窗臺焦急地呼喚:“赤芍!你在哪——可還安好?”

只聽,窗臺近處傳來一句:“香扇阿姊,我沒事!就是你壓着我的手了,能不能……先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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