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伍

拾伍

那首《從軍行》兒郎們唱了一遍又一遍,待到散場,陳香扇與越然已分不清是什麽時辰。

他二人回到帳下,草草休整一番便分榻而眠。

晝長夜短的陽關,日出來的又是那樣快。當陳香扇感受到光影搭在眼皮上,她昏沉着睜開雙眼望向帳外透來的天光。

天亮了,該去敦煌。

窄小的床鋪,陳香扇欲翻起身來,身子卻似不聽使喚般向着相反的方向跌去。只聽咣當一聲,以及一陣沉悶的低吟,床上床下的兩個人頓時面面相觑。

陳香扇從床上跌落,赫然趴在了睡在地鋪的越然身上。

越然怔怔看着眼前人,陳香扇萬般慌忙想要逃離這場尴尬,“抱歉,我不知我怎會……”可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越然突如起來的手臂圈進懷中,陳香扇就這麽被迫貼在他的胸膛,動彈不得。

“放開。”

陳香扇清醒地開口命令。越然竟裝作懵懂,抱着懷中人沉沉睡去。

她知道,他在耍賴。

陳香扇試圖抽出自己的手臂,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半分力氣。越然恰在此時伸手溫柔地撫上了她的後頸,一瞬間舊日重現,一瞬間陳香扇開始懷念從前。

那是贏和八年某個稀疏平常的黃昏,在彙林苑的花園裏,一把藤編的搖椅上,陳香扇就像現在這樣安心地趴在越然身邊,他們什麽話都不講,便抵過了萬語千言。那時候,他們雖失去了太多太多,卻擁有着最珍貴的彼此。

到底為何變成現在這樣……

越然終于松去了不忍放開的手,他将掌心的餘溫攤開在鋪上,等待它慢慢散去,“陳香扇,那後宮裏的人究竟如何值得你這般留戀?”

越然的話,只說了一半。最後一句應是:“我何時能值得你這般留戀呢?”可他卻選擇沉默。

陳香扇從他懷中坐起,冷冷應了聲:“你不懂。”

一座夢粱殿,一場離別宴。

她們的決絕,她們的果敢,陳香扇每每想起都覺熱淚盈眶。這些她從未同他說過分毫,越然自然不會懂。

“啓程了,咱們該去敦煌。”陳香扇起身踩過被褥上的層層皺褶,離越然而去。

越然張開雙臂躺在地上,緩緩握起掌心,再也沒有開口。

-

辰時出帳,陳香扇站在原地環顧望去,軍營內一切井然有序,并沒有人被昨夜發生的事所牽擾,每個人都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盡自己的力。

越然背着九萬裏掀開簾帳,同她說道:“走吧。”

陳香扇點了點頭。

她剛想轉頭向守帳的戍士讨要他們來時駕的馬,偏将便從遠處走來。陳香扇與越然見狀上了前,“娘子,越宗主。二位可是要走了?”

“是,既然我們尋的人不在此地,就不多叨擾。但我們走之前還想拜會拜會将軍。”越然接過了偏将的話,偏将笑了笑,“将軍一早領人出營巡視了。他臨走前特意交代過,二位不必特意拜會。将軍說有緣自會再見,二位慢行。”

“你們的馬,我已經命人牽去門外。”馮繼常的話傳達完了,偏将又抱起雙拳,以自己的口吻道了聲:“珍重。”

“珍重。”

行至此處,陳香扇與越然已不知說了多少次珍重。可就是這一聲聲珍重,成了一路上最溫暖的道別。

他們真的該走了。

轅門外,二人再一次登馬,戍士們也只能送到這兒。

陳香扇擡手剛剛勒起缰繩,耳畔忽然又響起了那首《從軍行》。她回首望去,瞭望臺上年輕的兒郎,輕哼着曲調,眼中被黃沙堆滿前路。

“走了——”

飛廉驟然仰天鳴嘯,越然先行遠去,逐月随之奔襲。

而後,就在這條去往敦煌的路上,陳香扇與越然隔着遙遙,望見有個手持長戟的人威嚴矗立在一座殘破烽燧之上,他面朝着的,應是長安的方向。

十年彈指,縱使國破家亡,将軍不退邊疆。青史會給他一個公允的結局。

馮繼常,不必失望。

他只需牢牢握緊手中的鲲衡戟,大殺四方。

陳香扇眼中的明威将軍由近及遠了,直至他與天地大漠融為一體。陳香扇才落下滿目悲怆,追着越然奔向蒼茫。

又是很久,很久之後,有座沙堆草拌的城牆,巍峨立在沙海茫茫,陳香扇與越然一擡眼,那便是——敦煌。

他二人到時,又至黃昏,可天光依舊大亮。

敦煌的守備不算森嚴,陳香扇與越然很快通過了關卡,入城而去。可他們入城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尋找月落酒肆,而是直奔了敦煌太守府,他們要盡快打聽到關于樊周的消息。

而後,兩個來自中原的陌生面孔,雙雙出現在太守府外,不免叫守衛的人警覺。

陳香扇見狀從容下馬,她看着那人長刀半出鞘,拱手說道:“敢問官爺,您可識得一位叫樊周的廪吏?”

“民女有封家書代送。”

守衛瞧着眼前女子并無惡意,便又将刀退回,開口應了聲:“他今日不當值。”

此話一出,陳香扇心中的那塊石頭總也算落了地,好在那個叫樊周的人,事隔經年,并未離開此地。陳香扇急于将信送達,于是乎開口又問:“那官爺可知民女到哪能尋得此人?”

“他啊,整日獨來獨往,還真不好找。不過……”守衛站在府門前,擡頭看了看天,“你們或許可以到鳴沙山瞧瞧。”

“他好像很喜歡那個地方。”

守衛話音剛落,甚至還未來得及垂眸。一陣急促的馬蹄,夾雜陳香扇的道謝,傳進他的耳畔。

“多謝官爺,民女告辭——”

守衛望着陳香扇與越然匆匆離去的身影,似是嗤笑般搖了搖頭。

真怪,誰會給樊周寫信呢?

-

酉時,鳴沙山。

陳香扇駕馬越過沙丘,越然緊随其後立在山頭。

“會是他嗎?”陳香扇望着遠處席地而坐的男子,同越然說道。越然竟萬分篤定地開口應了聲:“是他。”

陳香扇不解,越然卻并未為向她解答。只瞧他利落下馬,來到男子身側,拾起黃沙裏擱置的唢吶,開口說了句:“小喇叭。”可男子愣了神,沒有聽見越然的話。

越然不曾放棄,繼而喚了聲:“樊周。”

或許是多年不曾聽過小喇叭這個稱呼的緣故,男子終于對這聲樊周有了反應,“你認得我?”

是他。

陳香扇即刻躍馬而來。越然拿着唢吶遞向眼前人,他垂眸看着唢吶上自己的眉眼拉長,冷笑道:“你可真叫我們好找。”

一股莫名的戾意,緩緩順着他的額間流淌。樊周被越然的笑驚到,下意識向後撤去。還好陳香扇來得及時,伸手拉住了越然的手臂。越然面上展露的兇惡,瞬間消散,樊周驚訝于他的轉變。

更是不敢言語。

驕陽似火,越然側身為陳香扇遮去天光,讓開視線。陳香扇站在越然的影子前,遞出了琥珀詞的那封家書,“樊郎君,不要誤會。我們尋你,只是為了替人送封家書罷了。”

“我?”樊周不敢置信,“誰會寫信給我?”

陳香扇緊緊握着書信的一角,沒有道出琥珀詞三個字,而是說了一個極其陌生的稱呼:“樊奴。”

“……”樊周沉默了。

可當陳香扇望向他的眼睛,那其中深藏着的難以言喻的感情,叫陳香扇像越然一般篤定。他就是收信的那個人。

“這封信從哪來?”樊周還是沒有收下信箋,陳香扇的手仍懸在半空,“長安。”

長安嗎……

這一聲長安不知是戳中了樊周怎樣的痛處,終是叫他顫抖着将信接了下。陳香扇給琥珀詞的承諾,好似在樊周接過信的這一刻兌現,餘剩下關于他們的追憶,她已不該參與。

陳香扇落下手臂,擡眼跟越然相視一眼後,轉身離去。

樊周依舊坐在沙丘上,身旁孤零零地擱着那支唢吶,他猶豫再三,還是輕輕撕開了那封名為樊郎親啓的家書:“贏和十三年,五月三十日。樊郎,見字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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