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捌

拾捌

“樊郎,救我——這是那胡姬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風柳提及此處,那曾套在頭上的麻袋,事隔經年再一次遮住了她的視線。沙海中拖行,經久不愈的傷,無不叫風柳膽寒,也就是那一日,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名叫樊奴的女郎。

“我沒怎麽見過她。”

“這些事,都是後來我從他們酒後偷聽到的。若說那天索贲擄我是臨時起意,強搶樊奴就是他們蓄謀已久。”

“是樊周利用了她。”

陳香扇望着眼前這個苦命的女子,悲從中來,可風柳卻筆直地立在原地,依舊複述着那段晦暗的從前,她是那樣波瀾不驚。

“贏和九年,敦煌太守有意向天子進獻美人,以謀仕途順遂。”

“樊周因識文斷字,常被派往安西各處籌措軍糧。敦煌富庶,便成了他常來常往的地方。他與樊奴的故事,許就是在某次樊周抵達敦煌時開始的。後來,應該是在他們相識的半載後,樊周偶然聽聞此事,動了邪念。”

“說來也怪,他出賣樊奴不為功名利祿,只為脫籍還家。”

風柳輕笑,眼中滿是鄙蔑。

她想樊周這樣自私懦弱的負心郎,怎配擁有那樣好的嬌娘?她想去罵罵老天爺,又在開口時悲咽。

“樊周深知樊奴是個性子剛烈的女郎,若将她無端送進太守府,她定會自刎而亡。”

“她需要一個牽絆。”

“樊周就是利用了她的善良以及她對他的愛,與索贲謀劃了那樣一場戲,掩人耳目。他們還真是卑鄙——我不知那胡姬現在是怎樣……但造就這一切苦厄的人,不該這麽快活!”

風柳說到憤慨,随手抽出一支滾燙的木柴,欲向索贲洩憤而去,卻被越然擡刀擋下。

他問:“索贲為什麽要幫樊周?”

“郎君猜,疾風寨為何能在此地作惡這麽多年?”風柳雙目猩紅,沉聲回答。越然聞言冷笑,掀起索贲的衣擺什麽話也沒再說。

“那後來呢?樊周怎麽從陽關到了敦煌?”風沙沙入耳,陳香扇的追問在低吟聲中發出。

風柳抛出木柴,望向疾風寨外無邊的夜。

“後來……那胡姬的美,不出所料。她在被送進太守府的第二日,就被送往了長安。只可惜,太滄戰起,季貴則費盡心機的投入全都石沉大海。他為此遷怒于樊周,将其從陽關要走,丢在了敦煌。”

“他回不去了。”

無法歸家應是樊周咎由自取的懲罰,但相較于故事中的樊奴來說,這樣的結局卻遠遠不夠。

陳香扇眼角的淚,為琥珀詞而落。

她沒想過她千裏跋涉,吞下所有苦難,竟是為着一個那樣虛假的緣由。

琥珀詞,你若自私些該多好。

“娘子,想聽的故事講完了。索贲的命,就請交由我吧。”說話間,一陣蕭瑟的風從北邊吹來,點點火煋落在風柳的裙擺。她被迫做了三年的“夫人”,今夜陳香扇與越然的到來就猶如天助。

她欲乘風,去向解脫。

“誰在那——”

赤芍察覺到門外的異動,猛然擡腳尋去。

幾乎同一時間,陳香扇轉頭瞧見樊周的身影由明到暗,她便即刻俯身拾起那根被風柳丢棄的木柴,沖出了疾風寨。陳香扇用力奔跑,試圖撕開風的阻礙,她絕不能讓他逃脫掉。

赤芍看出陳香扇的意思,飛速擲出藤牌,準确擊中樊周的腳踝。

樊周霎時倒地,但他竟忍着傷痛本能地起身要逃。陳香扇怎會放過這樣一個恰好的時機?只瞧,她怒吼着舉起木柴,利落地打在樊周頸脖,沒有一絲猶豫。

星河倒懸天地,樊周手中的唢吶墜了地。

他就這樣跪向大漠。

陳香扇氣喘不休,赤芍趕忙箭步奔來将長刀架在樊周肩頭。待到拖着沉重的雙腿行至樊周面前,就着昏暗的光,陳香扇瞧清了他的眉目,憤聲質問:“為什麽要逃——”

“風柳的那些話,看來,你都聽到了……”幹涸的淚,灼燒着陳香扇的臉,她說的話,樊周全都默而不答。

“你有什麽想替自己辯解嗎?”

直至此刻,陳香扇尚給琥珀詞留有一絲希望,她倒希望風柳所言皆是作假,她倒希望是自己魯莽傷錯了人。可樊周的辯駁,卻蒼白的叫人失望,“此事實非我真意,他們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們觊觎了她,我只是……”

“琥珀詞的信呢?”陳香扇打斷了樊周,她現在只想拿回琥珀詞那份被他作踐的心意。

樊周卻再次陷入沉默。

赤芍見狀拉開他的懷袖,從中掏出了那封已被拆開的信件。陳香扇接過信件打開,發現除了一沓厚厚的銀票外,沒有半分書信的影子,“信呢——”陳香扇萬分詫異,赤芍垂眸掃視,瞧見了那支唢吶。

“阿姊,那上頭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陳香扇聞言撿起那張寫有琥珀詞名姓的殘箋,握在掌心,怒罵了聲:“混蛋。”

希望在這一刻,如同被樊周撕碎的信件一樣飄向遠方。陳香扇站在失落的沙丘前閉上雙目,堂皇宮殿下,那個跳着胡旋舞的舞姬從眼前繞過,她的美,永遠無需修飾。

夢醒幡然,陳香扇睜眼望見皓月當空,她說:“琥珀詞的良善,不該被你踐踏。她的美更不該成為你們傷害她的理由,是你們毀了她,卻仍要将她怪罪。”

“她的美,從不是罪過。”

陳香扇憤怒地拽起樊周,她如劍般的雙眸,在當下将他審判,“成宏軍竭誠盡節,丹心如故,哪個不是頂天立地的兒郎?而你呢?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你永遠也別想走出大漠,我要你接下來的每一日都在悔恨中度過。”

“你要做什麽——放開我。”樊周驚詫于眼前這個柔弱女子的反應,可他身後有赤芍壓制,半分也動彈不得。陳香扇重重甩開樊周。誰成想,她剛行出半步,就被其抓住衣角哀求道:“放了我,我知道季貴則的秘密。”

可陳香扇卻無動于衷,樊周情急之下将季貴則出賣,“隴右道遲早歸于新朝,明日子時,季貴則要逃——他此行帶走了不少糧草和銀票。”

陳香扇憤然回眸,赤芍立刻将人按倒在地。

“到了現在,你竟沒有一絲悔意……”而後,陳香扇毅然轉過身,再也沒有回頭,“赤芍,剛才廢的是一條腿,現在是兩條了。”

陳香扇垂下手中沒有書信的信封,一步一步離開身後的哀鳴。她甚至不敢去想琥珀詞是如何度過了那麽艱難的時光。原來,被困住的人,不止她一個。

寨門下停住腳步,陳香扇沉默着望向越然。

這一刻,萬物瞬止,火焰也不再跳動。她就那麽靜靜地凝望,凝望到淚如雨下。

越然察覺出陳香扇的異常,随即一掌将索贲擊暈,起身箭步沖去将人擁進懷裏。他擡手将掌心緊緊護在了她的後頸,記得往前的歲月裏,越然也常常這樣安慰她。

他們如此相擁,就好像一切都不曾變過。

“莫哭,我在。”越然開口時很輕,他只想将話說給一人聽。

可陳香扇雖貪戀于這個溫暖的懷抱,卻還是矛盾着掙脫。她躲閃他的注目,回避自己的脆弱。當下,所有背叛真相的重溫,對于陳香扇都是負擔,是罪孽。

她還是選擇克制。

陳香扇無言繞開越然,她在去向風柳面前的途中,拾起一柄劍在袖間為她擦亮。她說:“風柳,從現在開始,索贲的生死由你決定,只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娘子,是想反悔?”風柳看着陳香扇停下。

陳香扇搖了搖頭,她将劍親手遞進風柳的手中,“風柳,你的人生沒有結束,他犯的那些罪過與你無關,因果該由他來背。答應我不要用他的錯,來懲罰自己,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陳香扇早就看出她眼中那份視死如歸的沖動,這番話恐成為她最後的救渡。緩緩松開風柳的手,陳香扇回眸看向那些被暫時看管着的馬賊,輕言:“對于他們,你有何打算?”

風柳回過神瞧了瞧餘剩下的這些面孔,開口回道:“留下他們吧,真正的賊人,都已不在。”

“他們亦是無奈。”

話已至此,陳香扇再未多言。她随手撿起越然遺落的九萬裏,動身離去。

“謝謝你。”風柳手持短劍,誠然道出一聲謝,“謝謝你,拯救了我。我想你一定與那胡姬相識,能否麻煩你替我與她帶句話——就說,大仇當報,願她餘生安泰。”

陳香扇驀然停頓,忍悲含淚許久才顫顫應了聲:“好,我一定帶到。”

越然從方才的耿耿于懷中醒來,他接過陳香扇手中長刀,轉眸同彙林苑的其他人下令道了聲:“撤。”便轉身離去。陳香扇在他們離開後,緩緩踏出疾風寨。

與此同時,伴随着風柳的怒吼,罪惡被潑進火裏。

那些躲在角落裏窺探的人,紛紛拜下,他們決心同那手握短劍的人一起告別過去。

-

“琥珀……詞……”

陳香扇走過平地,向着沙丘上他們燃起的火把走去,可她卻忽然聽見了一句這樣的問話,“她在長安時……過得……好嗎?”

陳香扇停住腳步沉聲回了句:“那樣被迫離開家鄉,你覺得她會好嗎?”

樊周聞言卻忽而狂笑,他仍是執迷。

“琥珀詞,你總說與我感同身受,可現在……我們才算得……是同命相連。”

陳香扇蹙眉看着不遠處地上躺着的人,眼中寫滿荒唐。她拂去衣上風塵,赫然說道:“樊周,無論你有何種苦處,但你萬萬不該辜負了那樣一個對你好的人。”

“從此刻開始,你就爛在這兒吧。”

樊周沉默在皓月之下,他望着漫天星河,卻覺不若落日好看。

他曾有鴻鹄之志,不求功名利祿,不為貴極人臣,只想做出百世流芳的榮耀詩章。可現實未曾給他半分恩惠,他被迫折斷彤管,提起長刀。他的理想被黃沙磨滅,最後也只剩下空洞的皮囊。

只是,忽然某日他在酒肆遇見的女郎,成了他的太陽。

女郎以為他們是同一種人,是挫折不屈,是頑強且一心向陽。可後來他将出賣她,卻是因為他的黑暗,根本不需要陽光。

錯付與辜負,是命,也是緣。

傲慢的樊周,合該吞下親手所種的惡果。

陳香扇登上沙丘,與越然只差一步之遙,背後卻陡然傳來了唢吶的悲鳴,她回眸望去孤立在沙漠中的屋舍,沒有太多色彩。風柳在篝火前,燃起了新的希望。

晚風吹來,一切看似恩怨盡了,善惡有報。

陳香扇卻說:“還差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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