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玖
拾玖
一行人趕在下鑰前回到敦煌,城門上的守衛竟比他們來時還松了不少。越然收回遠眺的目光,同與之并行的陳香扇說道:“剩下的事,就交給他們去處理,我會安排妥當。”
“你我明日啓程去烏拉特。”
陳香扇欲言又止,赤芍來到了她的身旁,“阿姊,樊周說的話我已與宗主講明。既然阿姊想知道的事,也已得到解答,收尾放心交給我們便好。烏拉特一行三千裏,路上未知的變數太多,阿姊是該早早出發。”
陳香扇望着闊別三年,愈漸成熟的少女,笑着應了聲:“好”
言語間,城門将近。
赤芍停下了追随陳香扇的腳步。
“我與宗主和阿姊就在此處別過,希望有機會能與阿姊烏拉特再見。”赤芍站在城外的荒地上,輕輕揮手。衆人在她轉身後抱起拳頭,“宗主,告辭。”
越然擡手起落,浩蕩天地只餘下他兩個。
陳香扇執着于過往,又感恩于現在,她望着眼前人開口喚出的這聲:“越然。”夾雜着許多難以言說的情感。可那被提及的人卻悠悠穿過城牆,避而不談,“先生若是言謝,就不必再說。在下所做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先生有空閑,不若兌現承諾,請在下吃飯——”
越然帶着江湖兒女的坦蕩,行進粲煥的人群。
這敦煌的夜與長安無二,前者沸騰,後者堂皇。皆是遺落在人間的燦燦星光。
彼時,城門在陳香扇身後旋轉,它隔絕起的絕不僅僅是大漠的風沙,還有吞噬人的寂寥。偷偷溜進城中的晚風,拂過了陳香扇的鬓角。
她擡腳追去,準備兌現她的承諾。
依舊是熟悉的月落酒肆。
人們不曾因為天色已晚而忘記歡愉,陳香扇與越然繞開旋轉的舞姬,坐進了香軟的地衣裏。小厮趕忙上前報起了菜名。
陳香扇卻沉醉于眼前的歌舞升平,她想象着琥珀詞曾在這裏起舞,想象着她與樊周的第一次相遇,琥珀詞翩跹路過他身旁,那該是如何一場,只一眼便穿透萬年的心動。
故事的最初,他們一定也曾如飛蛾撲火般癡迷。可萬般歸于尋常後,從烈火中脫身的,卻只有樊周一個。
陳香扇不知沉湎了多久,直到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飯菜,将她拉回到充滿煙火氣的案前。她才垂了眸,跟着便是一聲驚呼:“這麽多——”
恰是鼓樂間歇,陳香扇的驚呼幾乎傳遍了整個酒肆。衆人為之顧盼,她急忙忙收斂。
越然則壓下嘴角那抹微笑,似是受盡委屈般取來木箸說道:“在下跟着先生奔波多日,不曾吃過一頓飽飯,所以鬥膽做主點了這麽多。”
“先生難道是……不舍得?”
事已至此,陳香扇還能如何反駁?她隐約覺得這像是越然于她的報複,卻也說不出什麽。她只得對着滿桌看上去價格不菲的佳肴,怔怔道:“越宗主,請便。”
“先生,請。”越然将木箸遞去,得意地笑再也沒從嘴角退開。
先食炖驢肉,後用胡羊焖餅,敦煌的奔放與熱情在美食間體現得淋漓盡致。陳香扇就那麽看着越然一刻不停地将飯菜用完,竟半點都未曾浪費。他的木箸将擱。
陳香扇驚訝的同時,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口袋,于心下暗道:蓬萊路遠,如此下去最後恐“吃掉”的便是我……
“多謝款待,越某吃好了,先行。”越然言出身随,沒等陳香扇回過神,他已登了二層階。
陳香扇伸手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卻變成了一句:“好”咽下。
她獨自一人來到櫃臺前,掌櫃認出了她。掌櫃以為他二人已放下追究過往,便出言道:“白日的事,娘子想開就好,有些事不是咱們能夠觸及。”
“放得下,才能過得去。”
掌櫃好言相勸,陳香扇沉默着沒有将發生在疾風寨的事提及。今夜發生的一切,只會歸算于一場內鬥。而他們不過是幾個打抱不平的不速者。
陳香扇笑了笑,“麻煩店家,将方才的飯費與今晚夜宿的費用一并結算。”見多識廣的掌櫃,不會再去接着喋喋論說,只瞧他将算盤輕快撥弄,報出了陳香扇想要知曉的價錢。
一兩又八百八十百文。
陳香扇取下錢袋的手微微顫動。當下的糧價暴漲也不過百十文,自己替人做一幅畫至多耗時一月也只收三兩,而他這一頓飯竟足足吃了她一兩銀子——越然,我宰了你。
彼時,樓梯拐角處的一聲嗤笑落了地。
櫃臺前,陳香扇随手将銅板置于桌案,不成想掉出二三,她垂手去拾,袖中琥珀詞的信封又随之掉落。陳香扇躬身攥起厚重的信封,愣在了原地。
琥珀詞,你告訴我……
如何才算不辜負呢?
“娘子?您還好吧?”掌櫃見人遲遲沒有動靜,從櫃臺裏探出頭來,陳香扇沒有作答,她在直起身後相問:“店家,可有筆墨?”
“在這。”掌櫃說着将筆墨遞去。
陳香扇擡手接過,随即在樊周的名姓上塗了個大大的墨點。
掌櫃不解其意,陳香扇卻雙手舉着信封遞給了他,“店家,這是那胡姬最後留下的東西,她一定希望這些銀票可以在她生活過的地方物盡其用。往後您若遇見因生活困頓,或是逃難流亡者,煩請店家用這些錢,給予他們一口熱飯,或是幫他們渡過難關。無論什麽都好,只願能幫助他們。”
“以及,那胡姬的真名喚作——琥珀詞。”
“琥珀詞……那丫頭原叫琥珀詞。”掌櫃緩緩接去信封,癡癡念道:“她是個天生的舞者,她以此為生,在這裏生活了整整四載。我記得頭一遭見到她時,她剛從大月氏逃至此處,無名無姓,也從不提起過她的過去。後來她在遇見那人之後,就成了樊奴。”
“沒想到,她竟還有個這麽美的名字。”
掌櫃将琥珀詞的信件擱進一個精致的木盒,他應下了陳香扇的話:“娘子的托付,我會如約完成。”
“多謝。”陳香扇聞言如釋重負。
她拱手作別,掌櫃卻忽而道了句:“等等——我有件東西贈你。”
陳香扇回眸,掌櫃走出櫃臺去向樓梯下的隔斷處,取來一只鼗鼓搖了兩下,只見他輕輕拂去上頭的塵土,笑着說起:“那丫頭特別喜歡鼓樂,這小玩意是我從個路過的貨郎手中所購,本想送給她當做中秋贈禮,卻再也沒等到那丫頭。”
“你與她年紀相仿。喏,我現在把它贈給你了。”
眼前鼗鼓哪怕被塵埃附着,卻依舊能看出掌櫃這麽多年一直将此物保存得十分妥當。陳香扇将鼗鼓接過,朝掌櫃道了謝。掌櫃沉默着揮了揮手,陳香扇再次拱手離去。
月落酒肆的人聲鼎沸,在子夜後漸漸消停。
三樓那間上房裏,越然枕刀而眠,夢中難得一場酣暢。
可孤身立在窗臺前的陳香扇,卻從踏進房間開始,就一直凝視着浩茫的沙洲。她忽然想起琥珀詞從前好像很喜歡坐在金華殿前,舉目蒼穹,她在看的是什麽?
傍晚時,坐在鳴沙山的樊周又在等什麽?
冰冷的月光在她的遐想間照進窗臺,從身前落去身後,陳香扇回了頭。目光近處,空蕩的桌案,葡萄酒與鼗鼓靜靜靠在一起,月光的到來,像是賦予了它們新的生命。
琥珀詞的過去,也不再是一片死寂。她并沒有被人忘記。
掌櫃記得,風柳記得,陳香扇也記得。
哦,是日落啊……陳香扇恍然被點醒,琥珀詞追尋的原是一場久違的日落。她走去桌前,拿起那只鼗鼓,驀然笑起:“琥珀詞,這一次就別再看日落,我帶你去看場生機勃勃的日出。”
忽而幾聲清脆的鼓點闖進越然清閑的夢裏,他睜開雙眼,卻被眼前俯身貼臉的陳香扇所驚。越然朦胧了眼前人的神情,一時難以理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可若是夢境,他是否能伸手摸一摸她的眼睛?
陳香扇看着越然伸出的手,沒有閃躲,她為他閉上了眼睛。修長的指節在月光下清晰分明,越然的淚落下了。
“陪我去看日出吧。”
陳香扇睜開雙眼,離開了他懸在半空的手,鼗鼓在她身後咚咚作響。
夢就這樣醒了嗎……越然的淚清澈了他的眼睛,他坐起身揉了揉被九萬裏硌紅的後頸問道:“什麽日出?你站在那做什麽?”
“我想去鳴沙山。”陳香扇眼睑上殘存着他的溫度,卻仍平靜地與之對立。越然沉默着下了榻,他沒再多問什麽,只背起九萬裏向門外走去。
他仍是對她有求必應。
“城門下鑰,你可有什麽方法出城?”陳香扇拿着行囊與酒壇,又想起了什麽。越然握着半扇門,沉聲應道:“如今什麽年月?城門下鑰,防君子不防小人。先生想去,跟着我便是。”
話音落去,二人前後消失在了門外。
在那之後,值夜的老伯,提燈為他們牽來逐月與飛廉。老伯對他們的到來見怪不怪,沒有多問,只伸手指了指西側的城門。他甚至連陳香扇的道謝都沒收下,轉身便關上了馬棚的門。
西門前,守衛掂量罷越然遞來的壹錠銀,并“貼心”的贈了他們一人一個火把。城門在他的喝令下開啓,越然與陳香扇就這麽順利地出了城。
一路狂奔,馬蹄踏起塵土飛揚,兩束火光追逐在漆黑無比的夜,天地相融,綿延不盡的星河一點點鋪開了他們去往鳴沙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