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貳貳
貳貳
青格勒虔誠地祈禱。
陳香扇猛然一怔,她開始猜想眼前人孤身離開家鄉,不停變換腳下的路,其實不是向往遠方,而是為了客死異鄉。
這,許是她的救贖。
“五年前,德蘭腹背受敵。王兄想要求得太滄王朝的幫助,就必須拿出誠意,而我就是王兄想要奉上的誠意。我明白犧牲我一人的幸福,趕赴長安和親,能夠換來戰火的平息與部落的安定。”
“此為大義。”
青格勒說到此處忽然将十指分離,雙目通紅望向陳香扇,“可那是我的一輩子,娘子說,我是否有反對的權利?”
青格勒的眼神中充滿悔恨。陳香扇看得出她很痛苦,或許琴娜離開後,她便一直掙紮在過去的泥潭裏。可陳香扇卻沒有選擇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天下大義,與尊重己心之間,在于如何取舍。
陳香扇不是聖賢,給不了她一個兩全的答案。
“事實上,我是個自私的人。”
青格勒沒有怪罪于陳香扇的沉默,她重新整理起雜亂的思緒。
“我怨恨王兄的擅自主張,甚至覺得他剛愎自用。我開始千方百計的逃,終于,我在送親隊伍出發前成功逃出了牙帳。我以為一切都會到此為止,更沒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
“顯然,是我太過天真,”
清風卷起簾帳,青格勒髻上的瑪瑙在颠簸中搖晃。
“我在逃往銀州的路上,碰見了照舊出發的和親隊伍,與替代我成為和親公主的琴娜。那一刻,我詫異極了。我不敢置信王兄竟會決絕到讓他最寵愛的小殿下,嫁去長安那麽遙遠的地方。”
“我篤信那天,琴娜看見了我,可她什麽話也沒說。”
青格勒回想起琴娜看她的那最後一眼,聲音開始發顫,“她一定恨透了我。”
“後來,我調轉方向,回到牙帳。我想懇求王兄将琴娜召回來,我願去贖我犯下的錯。可當我瞧見王兄那失望的眼神,與冰冷的沉默,我就知道我已鑄成大錯。”
“琴娜再也回不來,我亦再也回不去。”
青格勒的話,停在此刻。她應是還有很多話想說,卻悲傷到無法表達。她将自己判為罪人,她将琴娜的苦難全部算作自己的罪過,可陳香扇卻相信她是善良的。
因為只有善良的人,才會備受煎熬。
當下,陳香扇應該開口勸慰,或是開解。她卻轉身望向窗邊,開口喚道:“越然。”
越然駕着逐月同行在勒勒車邊,猛然聽聞她的一聲呼喚,出言時隐約帶着幽怨:“怎麽?改變主意與本宗主同駕?抱歉,本宗主現在不想了。”
“把琴娜的信給我。”陳香扇沒有理會越然的話,只毫不留情地将手伸向越然。
越然似吃癟般悻悻地“哦。”了一聲。
而後,陳香扇從他手中接過書信,回身在青格勒面前正聲問道:“青格勒殿下,自這件事之後,您是不是就再也沒回過牙帳?”
青格勒不知她緣何這樣問,她以為陳香扇會同他人無二對她進行譴責。
可她既然敢将此事袒露,就說明心裏早已有了準備。
她輕應一聲:“是。”
這一刻,陳香扇的猜想得到解答。她接下來說的話,比任何虛假的撫慰,都更溫暖着青格勒,“青格勒殿下,琴娜殿下的這封家書,應該由您親手交給可汗。”
“我?”青格勒望着陳香扇雙手遞來的書信,膽怯又彷徨,甚至有些無所适從。
但陳香扇并不是強求于青格勒,她只是想給他們一個和解的機會,至于選擇,由她來做。只是有些話,陳香扇還是要說:“我與琴娜殿下,相識三載。我見她時,她永遠是那樣開朗,我從未聽琴娜殿下抱怨過任何事。”
“我相信她的家書中,一定有解開糾結過往的答案。”
青格勒淚意闌珊,她聽了陳香扇的話顫顫接過家書,竟恍若握起了琴娜那溫暖嬌嫩的手。她在遺憾,在追悔,縱使家書裏未解的內容讓她忐忑。
可這卻是她“流亡”人生中,真正走向救贖的第一步。
“謝謝你,謝謝……”
青格勒捧起琴娜的家書,不斷道謝。陳香扇望着青格勒,無聲沉默。
她好像漸漸找到了自己做這些事的意義。
解開的,未解的恩恩怨怨;曾經的,現在的你侬我侬,都彙聚在了一封小小的家書裏。斯人雖逝,真情卻長存在世間無數角落。只要還有一人記得,她們就不曾離開過。
“想聽聽琴娜殿下,在長安的那些事嗎?”陳香扇開口,青格勒終于不再害怕面對過往,她将琴娜的家書仔仔細細放進口袋,跟着堅定地應了聲:“嗯。”
陳香扇笑了笑。
她将兩只手疊在袖衫下,一點點撥開了那段晦暗過往中,最明亮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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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和十年,臘月廿十三。
白雪皚皚。
陸壇明難得準許陳香扇出門走走,陳香扇特意迎着大雪到羅浮夢賞梅聽雪。
大雪之中,萬物悄無聲息。
天地間,豁然出現幾聲歡笑,跟着許多雪球如流星般墜落,輕輕砸在她的背脊。陳香扇回眸瞧去,貴妃的儀仗前追逐着兩三個嬌俏的女郎。那天,是琴娜最先跑上前去同她賠禮,也是琴娜教她融進她們的生活裏。
“你就是朝暮宮的陳先生?我還以為你是這羅浮夢中的梅仙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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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和十一年,三月十九。
草長莺飛。
帝王田獵,嫔禦侍奉左右。陳香扇有幸得隆恩賞賜,同她們随行至骊山。
唐弓挽射,縱橫馳騁。
琴娜與袁慧燭英姿勃發,于兒郎毫不遜色。
琴娜到底是草原的兒女,終是她拔得了頭籌。只是,昭媛搶了貴妃的風頭,此話傳說出去,豈不難聽?誰曾想,袁慧燭卻并未因此遷怒,反倒拔掉頭上的玉簪,以作賀禮。哪知,琴娜耿直,轉頭竟将玉簪插在了陳香扇頭上。
“娘娘的玉簪金貴!先生,替我收好。我再去殺上一局,切莫獨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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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和十二年,五月廿十。
風調雨順。
陳香扇因瑣事惹怒陸壇明,被罰除作畫外,不準離開珍珠閣半步。
宮城之上,陰雲如蓋,
陳香扇枯坐在傍晚的窗前,看閃電劃過天際,無動于衷。
琴娜與琥珀詞聽聞她白日裏在禦前的遭遇。同執一傘,躲過仲長奚聞那詭異的目光,偷偷溜進了後院的門廊。美酒佳肴,被她們擱上窗臺時還帶着溫度。琴娜與琥珀詞坐着陳香扇從屋內遞來圓凳,三個人一直觀雨到了夜半。
“先生,你在那趴着作甚?不許耍賴!起來,再喝,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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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琴娜遇見了你們。”青格勒在陳香扇的描述中身臨其境,她仿佛站在了那個夜雨紛紛的晚上,瞧見琴娜快樂的模樣,她便再沒那麽自責,“多謝你們幫她熬過了那樣難過的時光。”
陳香扇搖了搖頭,她說:“不是我們幫助她,琴娜給予了我們更多。她是個特別爽朗的女郎。”
“是我們因為遇見她而幸運才對。”
青格勒聞言望向陳香扇,二人相視,共同發出了發自內心的笑。
她們皆因琴娜而感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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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抵達德蘭牙帳時,已是第二日。
破曉的草原生機勃發與大漠的荒蕪浩蕩截然不同,陳香扇站在勒勒車前平靜地望向天際,忽而,闖進視線中的越然,惹得陳香扇一聲驚呼:“越然,你這是……”
只瞧,越然眼角被蚊蟲叮咬所腫起的包,将要遮住眼眶。
“可還看得見?”陳香扇慌忙上前,在越然面前揮手示意。越然卻猛然抓住她的手臂,似笑非笑道:“我是被蚊子咬了,不是瞎了。”
青格勒恰巧走下馬車,剛想将藥膏遞去,卻望着二人暧昧的動作,卻了步。可不解風情的琪格其圖,哪裏會管那麽多?只見他随手拿過青格勒的藥膏,送去了二人中間。
陳香扇趕忙掙脫,越然接過藥膏卻遞到了她的掌中說道:“先生,有勞。”
陳香扇不想因為與之糾纏,而耽擱了青格勒的時間,便沉默着為越然上了藥。
而後,待到一切處理妥當。
他們才總算向着牙帳外盤查的關卡走去。
關卡前,守衛與接受盤查的子民瞧見青格勒掏出的牙牌,紛紛以德蘭禮儀問候:“青格勒殿下——”
可在關卡的另一頭,有個騎馬的男人。
他在威嚴地掃視過關卡外的衆人後,将眼神定在青格勒身上傲慢說道:“德蘭的罪人,沒種的王孫。青格勒,你這輩做過最有膽量的事,就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