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貳壹
貳壹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蓋四野。
自陳香扇與越然踏進漠南的那一刻,這首《敕勒歌》就在陳香扇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先人的詩篇,賦予了草原獨有的浪漫。七月的烏拉特到處芳草連天,當她眺望起遠方,便立刻洗去了半月來奔波的勞苦。
恍惚一瞬,陳香扇感受到了秋半晚音律中的壯闊。
琴娜,你的家鄉極美。
“先生可曾到過漠南——”越然信馬踏過陳香扇身旁,陳香扇望他由明到暗,“不曾。”
自陳韶與陳香扇離開蓬萊後,便一路南下。然就在陳韶将她送進彙林苑前,她二人本欲北上去看塞外風光,卻突遭變故。所以,這條北上的路,便成了陳韶孤身在人世間走過的最後一程。
如今,因為種種原因陳香扇幸運的與那年的陳韶重逢在這條路上,她也不再抱有遺憾。
“我來過,那時間……阿娘還在。”
越然說話時,嘴邊銜起了不知何時折取的嫩草。只見草随風動,銜取它的是個烈烈兒郎。
陳香扇在旁沉默,她記憶裏,彙林苑只有那對從來少言寡語的父子倆。而越然的阿娘,只存在于思慕堂的那張畫像之上。
像是陳韶所畫,卻早已舊的泛黃。陳香扇曾出于好意想要重新繪制,但越然并沒應答。
“這裏的景色可曾變過?”陳香扇打破了沉默。
越然松開缰繩,擁抱起天光,他閉上雙眼緩緩應道:“不曾,什麽……都未曾更變。”
越然的話意味深長,陳香扇凝視起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仿佛自老宗主故去後,越然就被困在了彙林苑,一瞬間被迫背負起千斤重擔,越然雖從未抱怨過任何,但再也沒放快樂過。
這樣的越然,叫陳香扇如何不心疼?只是當她掀開自己的傷疤,已是痛的自顧不暇。
“喂——”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呼喚,越然睜眼望去,一男一女駕着輛勒勒車停在前方。越然回眸看了看陳香扇,陳香扇下意識問了句:“是在叫我們?”
“先生,瞧瞧周遭可還有旁人?”越然話說的漫不經心,可他卻警惕着握起了缰繩,壓低聲音提醒起陳香扇,“小心行事。”
陳香扇聞言點頭不語。
近前後,不等陳香扇與越然開口,那位身穿長袍的草原女子就先闡明了自己的意圖。
只見他右手撫在胸前,将左手背去身後,“二位,我們從居延海去往德蘭王庭。沒想到走到這裏,拉車的牛出了問題。不知二位要去向何處?能否送我們一程?”
“且不說能否相送,只說你們如此出現在這般荒無人煙處,叫我們如何信你?”越然立在馬上不為所動的樣子,惹得女子身旁那身材魁梧的勇士不悅,“你,大膽——”
“琪格其圖,退下!”女子出言喝止了男子粗魯的行為,并致歉道:“抱歉,琪格其圖沒有惡意。他只是因為不能準時到達王庭而着急,還請您原諒他的冒犯。”
“我們不是壞人。這是我們的牙牌,請二位鑒別。”
女子舉止優雅,從容自得。陳香扇雙手接下牙牌,卻在瞧清上頭的稱號後驚訝:“你是琴娜的王姊——青格勒!”
琴娜?她最小的妹妹。
青格勒面向陳香扇,笑容凝固在嘴角,她問:“你是什麽人?你怎會認識琴娜?”這一次換青格勒提防,一切在她眼中都太過湊巧。
琪格其圖也同樣拿出了敵對的氣勢來。
陳香扇卻翻身下馬,站在青格勒面前用太滄的禮儀鄭重拜下。她說:“我受嘉昭媛所托,送一封家書到德蘭王庭(牙帳)。”
“家書……琴娜……”
青格勒沉聲喚起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仍是有許多不解:“太滄王朝不是已經——”
“是,太滄已然妄矣。”陳香扇如實作答。
青格勒在她話音落後欲言又止,陳香扇明白她想問什麽,有些事也不必再瞞:“殿下去了,這封信是殿下臨終前所書,我務必要将這封家書親手交給朝格倉可汗。”
陳香扇思量再三,開口時沒有再稱呼起嘉昭媛那個稱號。太滄故去,這聲束縛住她的嘉昭媛,何必再叫……
不若喚聲殿下為好。
王朝覆滅,青格勒心中明了琴娜會是怎樣的結局。只是當真正面對起事實,仍會痛心疾首。
說話間,越然不知何時下馬,牽着飛廉走到衆人面前,插話道:“既然諸位相識,我便不再多疑,方才多有冒犯,望公主見諒。諸位不是急着去牙帳?速速将馬換上,別再耽擱。”
路途遙遠,青格勒緩過神,轉眸同勒勒車前的勇士吩咐:“琪格其圖,幫這位郎君套車。”
“是!”勇士撫臂應答,越然無言走去。
青格勒看向陳香扇,表示感謝并發了同乘的邀請。誰成想,不等陳香扇回話,越然便替她謝絕了好意:“我與她同騎一馬就好。”
“殿下莫聽他胡言,我與殿下同乘。”陳香扇迅速駁回了越然的妄想。
妄想破滅的越然,在套好馬車後,眼睜睜看着陳香扇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那位草原公主的馬車。他也只得無奈走到逐月身旁,輕輕拍了拍馬背意有所指道:“可憐之人配可憐之馬。走,啓程——”
陳香扇在勒勒車內放下簾帳,彼時,落下了一抹極其不易察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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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至德蘭牙帳還有百餘裏之遙。車廂內,陳香扇朝北,青格勒面南。
青格勒先是問了她與越然的名,而後二人相顧一笑,就再也無言。許久之後,陳香扇看向青格勒終于鼓起勇氣問出一句:“殿下,為何會只帶一名護衛,從居延海那麽遠的地方歸去王庭?”
“我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我喜歡到處走走。”
青格勒談及此處,臉上才總算是展露出幾分笑顏,“若非為了參加那雅爾大會,我這會兒應該還在去往別處的路上,路上會讓人忘卻煩惱,路上也總有好風景。”
“原是這樣。”陳香扇微微一笑,沒再多言。
青格勒卻忽然問起:“琴娜的信,是寫給王兄的嗎?她可曾提起過別人?”陳香扇回想那信封上“王兄親啓”的四個字,點頭應了句:“信是殿下寫給可汗的,不曾提及其他。”
“不曾提及……”
“看來她仍在怪我,她始終不肯原諒我。”許多舊時的記憶,在這一刻被喚起。青格勒縱使行過了千山萬水,擁有過無數短暫的歡愉,她以為往事永遠成為過去,卻始終未曾走出心頭的那道坎。
她每每舉目,琴娜就站在眼前。
她一遍遍來自內心深處的忏悔,也再得不到一句諒解的回答。于是乎,她将十指緊握,第一次同除王兄外的人說起了那件過往……
“香扇娘子,你可知那個本該死在異鄉的人——應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