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貳玖
貳玖
“哈斯陶麗,我敬你是德蘭的郡主,你莫要太放肆。”越然不解于眼前人的怒斥,出言反駁了她。
哈斯陶麗卻回想起昨夜,自己好心好意尋到越然帳前想要賠禮致歉,不料正巧從被風撩起的簾布內窺見他将陳香扇推向地面,帳下熾熱地糾纏,全部落入了哈斯陶麗的眼眸。
她僵在原地。
哈斯陶麗誤以為是越然傷害了她,直到幾聲苦澀的笑困在帳下,她才轉身逃離。
羞憤、惱怒,在哈斯陶麗望向越然的眼神中輪轉,她再次轉了身。仆從剛想追随而去,就被越然拽住手臂,他一雙厲目審視着眼前人,怒聲質問:“把話給我說清楚。”
“你……你們……昨晚郡主……”仆從看向越然,又望向陳香扇,眼神飄忽不定。
那時越然醉的半夢半醒,自然不懂仆從為何含糊其辭,但陳香扇明晰一切,只瞧她反應迅速将越然攔下,“好了,莫要為難他。”
越然縱使心中有許多疑惑難解,卻還是在陳香扇的話語間将拉扯仆從的手放下。
遠處歸來的傲其,恰與怒氣沖沖的哈斯陶麗擦肩,他回身喚道:“哈斯陶麗。”并未喚得她的回頭。傲其素來目空一切,草原上唯獨她的小女叫他頭疼。他望着哈斯陶麗離去的背影,忍不住蹙眉罵了聲:“這個沒規矩的臭丫頭。”
仆從追來,在傲其面前行禮後匆匆離去。傲其沒有多言,他轉身瞧見帳下站着的人,又恢複了往日的威嚴與盛氣,“是朝格倉讓你們來的?”
陳香扇驚訝于傲其直呼可汗的大名,可見旁人全都見怪不怪,她便只拱手回道:“是,可汗讓我帶幅畫給吐屯大人看。”
“不必了,回去告訴朝格倉,他提議的那件事在我這兒沒得商量。”傲其走過陳香扇身邊将簾帳掀開,态度異常堅決。
陳香扇并未被他的嚴厲所恫吓。
她不強求,她欲離開,離開前卻那樣平靜地講述道……
“亡國的那天晚上,我從兩全殿跨門出來碰上琴娜,她特意穿着德蘭的盛裝将信奉上,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她穿成那樣。她那滿懷期待的眼神,我至今都記得。可就在昨晚我于記憶中重新找尋起琴娜的模樣,我才突然意識到,亡國那晚她穿的長袍,就是你們為她和親所造的——嫁妝。”
“她應是想我記住她,她應是想我給你們看看她。”
“琴娜孑然一身去往長安,是德蘭的信仰幫助她坦然面對命運蹉跎。裝扮成最初的模樣,是她留給你們最後的禮物。”
“我的話就說到這,若有打擾。我很抱歉。”陳香扇不再猜想,她也不在乎身後人如何看待。
她只昂起頭,決絕地走下臺階,“越然,我們走。”
“把畫留下吧。”傲其并非鐵石心腸,他在陳香扇的陳述中改口。陳香扇似乎預料到了結果,她回身将掌心握在一起颔首說道:“我與琴娜一起等待您的答複。”
随行的人将還未來得及裝裱的畫奉去,傲其接過畫不再開口,轉身進了帳。
陳香扇收下雙掌,與朝格倉派來的人分道揚镳。
回去的路上,越然還在為哈斯陶麗的話耿耿于懷,他望着徐徐行路的陳香扇低聲相問:“昨晚……我醉成那般模樣……可有對你…做什麽出格的事?”
陳香扇怔在半路,她擡眼看向在她身後猛然剎住步子的越然,否認道:“沒有。”
“沒有就好。”越然信以為真。
陳香扇語畢腳步匆匆,誰能料到,昨夜裏對別人做那出格事的人竟是她。越然擡腳跟上,開口将話題岔去,“我以為你與他們一同送畫,是為了問女伯的事,沒想到是怕傲其這邊出岔子。”
“那女伯的事,你不再問了嗎?”
陳香扇搖了頭,“不問了。”
昨晚的那一吻,讓陳香扇想清楚很多事情,就如同她問越然的那句話一樣。人心兩面難猜,有時過于執着的末節,會變成遮蔽眼睛的草葉,既然蓬萊遲早會到達,就別再浪費路上的風景。
陳香扇看向灑落在氈帳上的陽光,她想起了陳韶,想她來到德蘭時會是何種模樣。她不再想從別人口中聽說她的過往,她要自己去尋找,“越然,回去拿上《烈馬圖》,陪我去找個地方。”
越然不明白,“什麽?你不回去休息嗎?”
可陳香扇已經漸行漸遠,越然能做的就是一起……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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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香扇與越然在王庭的岔路兜兜轉轉,自他們取來《烈馬圖》并按照畫中的背景開始尋找已足足過去了半個時辰,竟一點進展也無。陳香扇有些喪氣,難道這是天意?
師父并不想讓她找尋到曾經。
越然拿着畫軸站在岔路的的中央仔細端詳,他的眼神沒有落在背景,而是那幾匹烈馬上。很久很久,當他将卷軸折起,又牽起了陳香扇的手,“跟我走,我知道誰能找到畫中的地方。”
陳香扇與越然在天光下慢跑,她沒有質問,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關于岔路的抉擇,越然毫不猶豫。
這是條通往牧場的路。
茂盛的草原上,一個身着長袍的中年男子立在滿地的牛羊之中,他背在身後的手布滿滄桑。那是昨日青格勒帶他們見過的門都舅舅,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陳香扇卻能感受到他眼眸中的淳樸與善良。
“門都舅舅。”
陳香扇同青格勒一般稱呼門都,門都回身認出漫步而來的兩個人微微笑起。裙擺劃過嬌嫩的綠草,陳香扇在門都面前停下腳步,門都輕聲問:“二位是來看馬?”
越然搖了搖頭,将《烈馬圖》遞向門都,“我們來是麻煩您瞧瞧,這幅畫中馬的種類,您可在牙帳見過?”
“百岔鐵蹄。”門都脫口而出,他伸手細細看了看畫中所繪的氈帳,“此馬是吐屯大人的坐騎,但這畫中景象,你們看……”門都說着放去了遮蔽在衆人眼前的畫軸,“就在這兒——”
畫中的草原在陳香扇眼前緩緩滑落,天地随之融為一體。
她找尋到了關于陳韶的曾經。
或許,此時此刻,陳香扇就站在她曾立足過的土地。
門都颔首将畫交還給越然後,揮起牧羊鞭,随着一聲悠長的呼喊響起,門都向前驅趕着羊群遠走。越然同樣選擇無言目送。陳香扇則撫裙坐在草地,她将下颌抵上膝頭,癡癡地望着無邊的草原。
隴西至烏拉特,陳香扇無法想象陳韶離開後一個人北上竟然走了這麽遠的路。
只是……緣何最後魂歸,卻又是在江南的水邊。
再回想起死訊傳來那天,正是在越奉行與越然二赴金明舫後歸來鹹陽的第四天,一切都是那樣湊巧且不尋常。疑團朦胧在眼尾,陳香扇伸手觸碰風穿過指尖,想要得到來自陳韶的指引。
可天地浩蕩,她得到的只有渺茫。
師父,到底誰要殺了你?
越然靜靜凝望着遠處的綿羊彙成一條蜿蜒的白色長河,陳香扇卻猛然站起身沉聲道:“越然,你昨晚問我的那些答案,會在蓬萊的盡處得到解答,包括你最後問的那句話。”
她轉身向來路走去,“我們的恩怨,也會終止在那裏。”
越然詫異回眸,原昨夜并不是他做的一場癡夢。于是乎,他追問:“你說的盡處,到底有什麽——”長風驟起,陳香扇回身攬住飄揚的衣裙,她答:“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