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叁壹
叁壹
火是溝通天地的使者。
人們在子夜來臨前點燃火種,為天神送去問候,并虔誠地希望故去的人能夠受到他的眷顧。
紅塵太苦,希望太重。
跪拜在使者面前的人,将煩惱與祝福一起合進掌心。
他們相信長生天一定收的到。
越然換好朝格倉特意送來的盛裝,站在篝火前觀摩這來自異族的文化。他旁觀着屬于他們的信仰,越然雖不曾篤信神明,卻予以尊重地垂下雙目,靜靜地聽他們在葬禮開始前,那低聲地哼唱。
“越然。”有人從身後喚他。
越然回過頭,絢麗瑪瑙下躲藏着一位超脫俗世的神女,他癡于她的美,卻在她的眼中尋不到一絲給予他的悲憫。
陳香扇在越然的沉默中走去,她看着眼前這個身着盛裝身形高大的男子說:“這件衣服很适合你。”她沒說假話,越然身上倒是有着一份草原兒郎的不羁。
“先生像是溝通天地的神女。”越然将目光從陳香扇身上收回,說話時竟有幾分羞澀。
陳香扇平靜地與之并肩,悄悄将雙手背過身後沒再開口。
陳香扇望着這場按照琴娜要求舉行的葬禮,每個盛裝出席的人,且都面帶笑容。所以與其說這是一場葬禮,不如說是一場歡送與告別。
朝格倉并沒有将葬禮的規模擴大,他邀請的,不過都是些曾與琴娜至親至愛的人。
其實,這便足夠。
子夜将近,受邀參加葬禮的人陸陸續續趕來。
陳香扇依舊感受着氛圍帶給她的平和,她将眼神盯在炸裂的柴火上,她想起了曾與琴娜她們在晦暗歲月裏,度過的那些滾燙的時光。
今夜她要為每一個她哀悼。
朝格倉與傲其來自同一個方向,哈斯陶麗就跟在他們身後,今夜的她不再張揚銳利,她要好好的跟摯友作別。
“青格勒呢?”陳香扇在朝格倉到場後回過神來,越然聞言環顧沒有找尋到青格勒的身影,他搖了搖頭,“興許是有事耽擱了,再等等吧,說不定一會兒就到。”
陳香扇收下越然的勸慰,可她不安地張望一刻不曾松懈過。直到有位手捧杜鵑花的女郎與大巫師一同出現在空地上,她才松下一口氣來。
“哼。”
傲其對青格勒的到來仍是嗤之以鼻,他不過是看在琴娜的面子上,才沒再說那些諷刺的話。
朝格倉沒有評論傲其的不屑,他只望向青格勒,望向她懷中的鮮花以及佩挂在身前的狼牙。朝格倉眉目凝重,舊日裏那些的溫情,難道還解不開心頭的疙瘩?活着的人還要充滿遺憾嗎?
青格勒緊緊抱着那些鮮花,堂堂正正地站在他們面前喚了聲:“王兄。”
“嗯。”一句簡單地應答,已是朝格倉與她邁向和解的開始。大巫師轉眸看向身側的青格勒,發出了來自長輩慈愛地叮囑:“青格勒,去将杜鵑花放好,儀式要開始了。”青格勒點了點頭,轉身将花放去了低矮的桌案。
胡笳在她起身那刻吹響。
彼時,大巫師舉起神杖萬物俱寂的瞬間,所有人将掌心撫上心口,垂下了雙眸。
陳香扇與越然學着他們的模樣,站在人群中。
頭戴假面的巫觋,揮舞着神鼓自黑暗中徐徐行來,他們口中誦念着古老的語言,每一聲,以及落下的每一鼓,都是震撼寰宇的存在。陳香扇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力量。
琴娜,你聽到了嗎——
你的家人在為你祝禱,你的故鄉不曾将你遺忘。
你曾帶給他們美好的記憶也會被珍藏。
悠長的呼喊從篝火前蔓延向天外,忽而幾聲狼的嚎叫闖來與他們和鳴。大巫師的神杖将要落下時,恰有一顆流星劃落。他在風中仰望蒼穹,撒下祝福:“親愛的孩子啊,在離去前,請牢牢記得回家的路,我們會一直在這兒等你,直到歸來——”
熊熊的火焰被神明接引沖向夜空,火煋在空地上肆意盤旋。
起風了,可風卻吹歪了火舌,篝火似乎失了控。
人們察覺到異常,并驚呼着向後退去,越然伸手護住了還在虔誠禱告的陳香扇,陳香扇在他的庇護中漸漸恢複理智,他們退去了安全地帶。
可正當所有人對這視為不詳,忙于奔逃的時候,陳香扇卻看見青格勒跪在了篝火前,一遍遍祝禱,無視火焰忽遠忽近的撩撥。她是如此堅定。
忽然,有人從混亂的人群中走來,跪在了青格勒的身邊。
她同樣堅定,同樣無畏。
陳香扇瞧清了那人的長相,沉沉念了聲:“阿媽……”
她也來送她了。
兩個人勇敢跪在篝火前的人,誰也沒有被誰幹擾。她們的誦念聲漸漸合在了一起。陳香扇見狀脫出了越然的庇護,她以為越然會如常将她阻攔,沒想到,越然這次拉着她的手臂只囑咐了句:“小心。”便松開了手。
陳香扇顧不上回答快步走去,跪在她們的身邊。她不會誦念,只能默默祈求神明能聽懂她內心的禱告。神吶,快些收到她們的祈願吧——
而後,風漸漸地停了,火越燒越旺了。
青格勒睜開雙眼望見身邊與自己一同跪着的人,默默握住了她們的手。陳香扇睜眼,阿媽也睜眼,青格勒望向平緩的火苗開口說道:“阿媽,香扇,我們成功了。”
“長生天給予了我們回答。”
大家為她們歡呼,胡琴聲歡快響起。
青格勒的真誠不止打動了上蒼,更打動了周圍的每一個人。人們走來将她與阿媽攙扶,他們想要和着曲調翩翩起舞。
陳香扇在旁婉拒了攙扶她的人,她剛想自己起身,便看見一只熟悉的手掌向她伸來。那人說:“不知越某可有榮幸,邀請這位勇敢善良的女郎共舞?”
“我不會跳舞。”
陳香扇微笑着将手搭在越然的掌心,“但若是越宗主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
這一刻,火焰淨化舊怨,他們暫時卸下了給予自己的束縛。就這樣葬禮上的人們,從《地驅樂》唱到了《企喻歌》,從子夜跳到了黎明前。
直到,送葬的時辰來臨,歌舞戛然而止,所有人才聚集在了朝格倉面前。
人們在大巫師的指引下,走出篝火燃燒的空地。
陳香扇擡眼瞧見遠處廣袤的草原上,有人高舉火把站在一輛敞開的馬車前。她問阿媽:“阿媽,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阿媽答:“他們要為琴娜殿下舉行野葬。”
“野葬?”陳香扇跟着人群慢慢走,她踩過青草地,面頰兩邊的瑪瑙在風中左右。
阿媽望向遠方,為這個來自異鄉的客人,解釋道:“嗯,野葬。我們通常會将逝者的屍首放在勒勒車,或是馬車上,車不需要任何人的驅使,只需要用力地将牲畜抽打,讓它奔走,随意颠簸,直到屍首跌下馬車。日後,若被野獸吃掉,就說明獲得了長生天的庇佑。”
“若沒有則需要由大巫師繼續為他誦念,贖清罪過。”
陳香扇似懂非懂地點頭,她尊重他們的信仰,沒再多說什麽。可讓陳香扇感到奇怪的是,琴娜的屍首就連她也不知葬在何處,今日的野葬又該用什麽去替代呢?
很快,人們停在了馬車面前。
陳香扇也停下,她想眼前這匹馬,就是那匹名喚西風的小馬駒吧?五年匆過,它早已長成了高大的駿馬。
琴娜,如今再見,你還能認得出它嗎?
神秘的語言,忽地從大巫師口中發出,陳香扇知道儀式開始了。飄忽的火把,映上她的眼眸,恰與亡國那晚小黃門手中拎着的宮燈交疊錯落,陳香扇好似聽見了宮門轉動的悶響。
她驚訝地發現,馬車上擱着的竟是自己昨晚為琴娜繪制的那張畫像。
大巫師拿起馬鞭喚了聲:“青格勒。”
青格勒捧着杜鵑花在朝格倉身邊擡起頭,大巫師望向她,“你來打馬,這是天神的旨意——”
“不,不。不該是我,應該是王兄,或是傲氣舅舅……”青格勒慌忙地推脫,朝格倉此時卻從大巫師手中接過馬鞭,親自向她遞去,“既然是天神的旨意,本汗與傲其舅舅便沒有任何異議。”
“去吧,青格勒。”
青格勒茫然看向朝格倉,看向傲其,可看上去他們并沒有反對的意味。
于是乎,青格勒緩緩接下馬鞭,眼神不再渾濁。她毅然向西風走去。青格勒垂眸站在畫像前,畫中每一筆都是陳香扇精心勾勒過的,恍惚間,青格勒仿若瞧見琴娜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甚至聽她喚了一聲:“王姊——”
美麗聖潔的花朵被青格勒擺放在琴娜身邊,青格勒忍痛微笑,伸手輕輕拂過了她的臉,“小狼,去與可敦團聚吧,請保佑我們的德蘭安定和樂。”
“Баяртай……”
青格勒将馬鞭重重地打在馬背上,凄厲的嘶鳴聲劃破黎明,黑夜漸漸退了去顏色。孤獨的草原上,一匹沖向自由的駿馬,載着一個故去的靈魂去往星星的方向。
“琴娜。”人群中有人猛地提裙狂奔,哈斯陶麗聲嘶力竭的呼喊,眼中的熱淚瘋狂打落在地上,“不要離開我——”
她跌倒了,就再也沒能爬起來。
傲其追上哈斯陶麗俯身将她抱在懷中,他不說話,卻與哈斯陶麗共同看着馬車漸行漸遠。朝格倉負手站在原地,身後時不時傳來此起彼伏地抽泣,但他竟是那樣平靜地注目。
朝格倉一直堅信,小狼終有一日會回到他的身邊,所以這一次并不是永別。
越然在悲傷的萦繞中望向陳香扇,陳香扇卻與朝格倉一樣平靜地目送,他說:“想哭,就哭出來吧。”越然以為這是陳香扇強裝出的鎮定,沒想到,陳香扇搖了頭,“我沒事,琴娜和她們在一起,不會孤獨。”
“我也沒什麽好難過。”
越然聞言回眸正視起遠方,他同意她的回答,他下意識說了句:“她們很勇敢。”
“嗯。”陳香扇微笑着表示認同。
天要亮了,馬車也消失不見了。
為琴娜送行的人們擦幹眼淚,紛紛望向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咱們下一站去哪?”越然抱起雙臂松了口氣。
陳香扇在朝霞中将雙眼微眯,許久才用沙啞的嗓音應了句:“神都,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