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叁貳
叁貳
“香扇娘子,那我們就在此別過。江湖路遠,後會有期——”青格勒坐在琪格其圖駕着的勒勒車中與陳香扇告別時,已是在河東道內。
一旬前,陳香扇與越然在葬禮後的那天早上離開德蘭牙帳,青格勒竟也與朝格倉道別,回到了琪格其圖身邊。朝格倉沒有阻攔,他只告訴青格勒:“若想家的話,随時回來。”
想來,他應是将她諒解,太滄覆滅,故人逝去。
活着的人就別再互相折磨。
路上,陳香扇曾問青格勒:“離家五年,何不就此留下?”
青格勒卻笑着望那樣答道:“我曾與你說過,路上的風景會讓人忘記煩惱,可其實離開牙帳的那幾年,我的生活更像是流亡。如今再次離開,我卻不止是想去看看山河湖海,更想替琴娜到這江湖天下,好好走一遭。”
陳香扇想到了琴娜信上書寫的江湖,于萬言之中,唯挑出:“保重。”二字奉去。或許他們将來會在江湖某處重逢,她只希望再見時能一切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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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香扇和越然與青格勒分別後,下榻在吉陽郡的一間客棧裏。
河東道在長威的管制內,還算得有幾分太平。越然便與陳香扇開了兩個相近的房間,分別而居。
用完晚飯後,二人各自回房,緊跟着便有人敲響了越然的房門。那人沉聲喚道:“宗主。”越然聞聲識人,随即應聲準人進來。
那人進門後,只瞧越然背身站在窗邊發問:“緣何是你?赤二金呢?”
“街市有雜耍,堂主她看熱鬧去了……”牛頭開口時有些尴尬。
越然倒習以為常般說道:“尋我可是有事?”
牛頭思量起正事,上前三步抱了拳,“宗主,右使傳來消息金明舫似乎接了秦百家的令。”
“鞏元……”
越然聽聞金明舫陷入沉思,金明舫與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彙林苑不同。無畏善惡富貧,殺人斷命皆在彈指,這便是金明舫的面目。江湖中關于他們的傳聞,樁樁件件讓人膽寒,越然雖不懼,可在越奉行去後,他便不願再與那群惡鬼往來。
牛頭欲言又止,他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完。越然回眸看了看他,“還有什麽話?說——”
“右使還說,秦百家這次下的令可能是沖着夫人來的。”牛頭語畢觀察起越然,越然眯起了雙眼,“為何是小扇?難不成是因為……”
國脈。
越然沒有說完的話裏,滿是猜疑。陳香扇對他隐瞞的實在太多。
牛頭又言:“宗主放心,右使已派了其餘四堂的人去截,您與夫人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但右使的意思,是想您與夫人提前論清這事,如此也好早做打算。”
“我知道了,你回去跟赤金複命吧。”越然就此沉默。
牛頭聞言退出了屋外。
而後,吉陽郡至洛陽千餘裏,行路又是一旬。越然一路上只字未提赤金禀告給他的事,他想等陳香扇親口告訴他,在那道宮牆之下,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越然又怕,會一直等到所有事情被無關的人戳破後,她才肯坦言。
他便糾結着不知如何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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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抵達洛陽時,剛好趕上中秋節前,二人立在城外的官道上,看着城門下來來往往的人卻未向前行去。越然轉而望向身邊人問道:“先生為何停下?不進城去?”
陳香扇搖了搖頭,随手将馬調轉至岔路的方向,“我們不去洛陽城,去感德鄉。”
“感德鄉?”越然遲疑着她狂奔的方向,并沒有得到更多的解答,便只得揮起馬鞭,追随而去。寬敞的官道,漸漸在岔路分散後變窄,馬蹄揚起的塵煙亦将身後的神都掩蓋。
感德鄉邊有一座僻靜的村落,名喚林溪。
陳香扇勒馬在村口的阡陌上向遠處張望,腳下這條筆直的田埂似乎是通往村莊唯一的路,而路旁皆是金黃色的麥田,眼下當是豐收的季節。
這就是李吉秧的家嗎?
靜谧,安詳,富有田園詩意般的浪漫。
“确定是這兒?”越然策馬追來,陳香扇掏出行囊內的書信,仔仔細細核對起界碑上的每一字,“是這兒,不會錯,李寶林寫得清楚。”
“寶林……”越然悵然望向麥田。
他想能離開這裏,并經過那樣遙遠路途走向繁華頂峰的人,雖說只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寶林,想必也已用盡了全力。無論高牆之內還是高牆之外的人間,沒人活得容易。
“寶林李吉秧,我瞧過她的玉牒。”
越然其實沒問,陳香扇卻不知為何要答,“贏和六年,九月初十由花鳥使采選入宮,次年承寵,獲封正六品。可自冊封的那日起,她就再未見過聖顏。沒人能逃過花鳥使的選擇,因為他的選擇就是帝王的選擇。我不知李吉秧是否是自願,但我知被選中的大多數,都是身不由己。”
陳香扇從未在李吉秧口中聽過關于她過去的任何事。
她每每見她,都會感覺李吉秧像是一朵開在萬花叢中的無名野花,她很美,卻美得并不驚豔。
甚至,極易被人忘記。
她低垂的眉目,躬下的腰身,無不顯示着她的自卑。縱使那些出身高貴的人并未予她苛責,她還是會時刻提醒自己與她們保持着該有的距離,她會覺得自己不配與她們站在一起。
李吉秧俨然将自己卑微到了塵埃裏。
“為什麽和我說這些?”越然看向陳香扇,滿是迷惘。陳香扇卻與之對望,她的眼中有着說不出的意味深長,越然,你真的不懂嗎?
“沒什麽,我瞧瞧…她的收信人是……”陳香扇用手掩住信封上耀眼的光,“阿婆。”
她還是岔開了想要說的話。
你是想說,你也同樣身不由己嗎?
越然仍癡癡相望,可他想要得到的,不是這樣模糊的回答。
田埂的那頭,唢吶驟然吹打。
陳香扇與越然雙雙看去,接親的隊伍正從村莊內緩緩行來。
大紅的轎子,俊俏的情郎。
籮筐裏塞着陪嫁的雞和鴨,隊尾牽着牛和羊。
這是誰家在娶新娘——
單行的田埂上,陳香扇下意識與越然讓開這條通往幸福的路。待到與接親的隊伍迎面碰上,陳香扇沖着喜氣洋洋的衆人笑了笑,而後截住了後頭牽牛的郎,“敢問小哥,咱們這兒可有戶姓李的人家?”
牽牛郎倒也有禮貌,他朝馬上的人拱手回道:“咱這兒村裏姓李的人多了,娘子問的是哪門哪戶?”
“抱歉,是我沒說清。那戶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少的離家數年,名喚李吉秧。”陳香扇垂眸相告。牽牛郎一聽李吉秧的名字,竟帶着驚訝的目光看了眼新郎。
不過那一瞬極快,就連陳香扇也沒察覺。
牽牛郎沒聲張,趕忙朝村東的位置指了指,“秧子家在村東第七家,你去瞧見那破破爛爛的籬笆院就是了,好認。”
“多謝,小哥。”陳香扇抱拳言謝,轉頭便對越然說:“越然,咱們走——”
田埂上揚起塵煙,牽牛郎兩眼茫茫,望着那兩個異鄉客嘀咕了句:“這二人找她家作甚?”
這話被身旁好事的媒婆聽去,立刻便湊上去相問:“我瞧那二人氣質不凡,不知是誰家能請得起這樣的貴客?小子,速與我說說?”
牽牛郎拗不過媒婆,只得将話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誰成想,媒婆将事情聽後,竟高聲驚然:“什麽!你說的可是李老婆子家的秧子?那小妮子一走就是七年,我還以為她死了呢!那二人既然與她相識,看來她如今是飛黃騰達了。”
“好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那李老婆子還真是……”
媒婆口無遮攔,牽牛郎實在忍不住随行将她的嘴堵了去,“噓噓,嬸子,您小聲點。您是不是忘了莊子哥跟她們家什麽關系了。今兒可是莊子哥大喜的日子,他阿耶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莊子哥娶上這麽個新婦。您可別找麻煩,小心結不到工錢!”
“我還用你小子提醒,去去去,欠你的牛去。”媒婆似是因被博了面子而不悅,她推搡起了牽牛郎。可他們的話早被行在隊前的鄧莊全然聽去。
隊伍因新郎地停頓而猛然停在界碑前,只瞧鄧莊随即調轉馬身,一言不發地向着陳香扇與越然離去的方向狂奔。
“呦,我的姑爺啊!這接着親,您往哪去——”這會兒媒婆倒起了急。
說話間,大紅轎子裏,一只不算白嫩的手撩開簾帳,新娘從轎辇中走了出來。她站在陌道上扯去蓋頭,怔怔地凝望着盡處的村莊。
“哎呦,我說姑奶奶,您這又是添得什麽亂!快快,将蓋頭蓋上。”媒婆見狀跑來,“小子,還不快去把姑爺追回來!”
“不許追——”新娘發了話。
牽牛郎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新郎的逃離澆透了大紅字喜字上的熱情,唢吶聲不情不願地落下,新娘卻緊緊握着手中的喜帕,癡癡念道:“讓他去——”
“我相信莊子哥會回來的。我等了這麽多年,還差這一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