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韓澈懵懵懂懂的初戀,伊始于高一那年的白色盛夏。
校園東南方位的植物園,滿牆白色薔薇正值盛季。剔透玲珑的小花,花瓣不會過大,根系卻發達,因此這種灌木具備極其旺盛的生命力。
在六月剛過半,它們便越過了一整面的栅欄,簇擁着,競相開放。
花牆之下,截然不同的畫面裏,站立了劍拔弩張的對峙兩方。其中一位穿學生制服的女生,嗔目切齒,堵住即将失去耐性的男生。
她高聲:“你這不是校園霸淩是什麽?你有什麽資格教訓他?就算教導處判你無錯那又怎樣,他身上的傷是你造成,切切實實在那。”
被吼的男生深邃五官上傷痕斑駁,他看起來已極盡忍耐,但未發一語。
旁邊的朋友替他鳴不平了:“說話注意點,霸淩這種詞不能随意安在哪個人身上。”
女生一聽更來勁:“怎麽不能用這個詞了,全年級都知道他韓澈是個什麽東西,打架,喝酒,鬧事,他哪樣不會,這事怎麽可能是張淼先惹出來的?”
“對不起了妹妹,還真就是!監控裏看得一清二楚,不行你再回頭去教務處重看。”朋友說,“韓澈我們走,不用理他們班的人。”
女生依舊那號嗓門:“誰是你妹妹,地痞流氓,你們這種不學無術只會動手揍人的垃圾,不配!”
本來準備走人的男人惱怒轉頭:“揍人?張淼他一宿舍三個人打韓澈一個,韓澈以一敵三打勝了是他的本事,你這會還來跟我們受害人喊冤?我告訴你,當時我要是在場…”
女生不依不饒往前湊得更近:“怎麽了你還想揍人?”
“你确實欠揍。”
“有本事你打女生啊……”
韓澈深呼吸一口,手拉朋友退後兩步。
他極力克制,壓抑聲調,咬着牙跟邊上人說:“別跟女生計較了,我們走。”
對方見狀,發出嗤笑:“還不是慫狗一條,該記過的人應該是你,就你那功勳簿上,也不在乎多這一條…”
那朋友着急:“你別仗着自己是女生就——”
忽然,
“同學。”
一道清澈聲音傳來,繼而纖瘦身影走近:“你們在這裏大聲交流,影響到栅欄後面看書的人了。”
語畢,蘇栩站定,朝向兩邊對峙的男女。
兩位女生立即認出蘇栩,氣勢轉瞬弱了下去:“學姐。”
“學姐,我們不是故意的,只是在替我們班長打抱不平。”
蘇栩多少也了解前幾天高一年級的那場小超市鬥毆事件,大致意思是三打一的挑事頭卻敗戰,被通報批評,記過。
蘇栩:“是為三比一打抱不平嗎?”
兩位女生撇撇嘴,沉默。
蘇栩接着道:“我在後面被迫聽了半天,真實情況似乎是誣陷霸淩。”
女生急了:“我們沒有誣陷他,就韓澈他那名氣,還用得着我們來評價嘛。”
“就論這件事,視頻記錄,教務處決定,才是客觀事實。”蘇栩說。
“學姐,你為什麽要幫他說話?”其中一個女生話裏委屈。
“我不幫任何人,只就眼前事論事。二十幾分鐘了,對方一直處于忍耐當中,并未出言不遜。而你們卻在公衆場合大聲喧嘩,一而再再而三出口挑釁,倚仗女生身份,不斷激将對方。我想問,身份優勢是這樣拿來利用的嗎?”
一番陳詞,讓沉默一瞬在五人之間彌漫開。
韓澈怔愣,望向比他矮去一頭的女生。
她正以柔和卻堅定的語氣在聲聲蟬鳴中匡扶正義。
視線下移,掃到她校服上的姓名牌。
高二(3)班,蘇栩。
韓澈在市一中的檔案裏,确實有幾個沖動惹下的記錄,但這一架着實是他無辜,只不過反抗的時候猛了點,讓那三人輸得難堪。
韓澈旁邊人開口了:“謝謝…學姐。”
韓澈原地恍神,直直盯蘇栩。
朋友拉他:“走了吧,別愣了。”
韓澈這才扭頭。
兩個女生唯唯諾諾看蘇栩,大抵也不敢再跟這位高二級部第一的學姐多念叨什麽。
且人盡皆知,蘇栩乃是高三年級名列第一的學長霍柏的保護對象。
她們沒再發言,看了幾眼,然後悻悻掉頭走了。
而蘇栩,沒有看一眼韓澈,徑直從他們面前轉身,回了栅欄另一邊。
盛夏的傍晚,氣壓偏低,厚厚雲層降臨,含帶着沉悶轟隆。
雨點很快掉下,滴答打在那一牆純白花朵上,順着細膩小巧的花瓣垂落下地,以一股無聲的力道,滲進下方的青青草泥。
它透明,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一弄,便剝開了塵泥的心。
回宿舍的路上,韓澈室友叨叨:“沒想到她們學霸也不是次次都跟學渣對立嘛,蘇栩竟然還幫我們說話。”
韓澈驚異:“你認識她?”
舍友道:“她你都不認識?不愧我的渣友。不過我比你好點,雖然學習不行但聽說過學習行的人。”
“她是?”
“高二年級第一,從來沒從光榮榜上下來過。由于本尊膚白貌美私下又被稱為級部之花。”
韓澈認真聆聽。
“不過級部之花高冷不可攀,今天能站出來幫我們這種混小子說話已是令我刮目相看。诶你知道吧,她平時都是跟霍柏那樣的男生走得近的。”
韓澈急需科普。
“霍柏又是誰。”
“來頭跟蘇栩一樣,高三級部第一,高嶺之花,只為蘇栩一人折。”
“他們是?”韓澈有一小點震驚。
舍友小下去聲:“霍柏跟她家是世交,打小一起長大,雖然兩人關系未挑明,但坊間傳言他們……你懂的,聽說蘇栩只喜歡霍柏。”說完舍友啧聲,“總之,學霸間的暧昧,沒我們小渣渣啥事兒…我倆今晚還是回宿舍肝它一瓶…诶韓澈,你突然走那麽快幹什麽,等等我。”
當晚,韓澈嚴重失眠。
花了幾小時也沒能抑制住胸腔中的激烈,腦海裏回蕩的全是雨滴落在細小花瓣上的簌簌聲。
彼時,他站立在那面薔薇牆外,透過灌木綠葉的間隙望過去,蘇栩就在那個位置坐下,捧起一本書。
她擡了一下手,溫柔将一绺碎發繞去耳後,虛虛地別住。但那绺發絲卻調皮,趁她低頭的時候再次滑落下來,微微散開在白皙如玉的臉頰,遮去一半明潔純淨的眸。
韓澈向來不善言辭,無論犯錯的時候,還是被冤枉,他幾乎不狡辯。
面對兩個女孩的诘問打擊,他更是無從下手。
教養使然,他不會對任何女生動手,然而畢竟十六歲的年紀,陽剛血氣在體內翻騰湧動,那時那刻,他真真動了怒,也紅了眼。
蘇栩突然出現了,像裹了花香的風輕盈。
短短幾句言語,铿锵落下,四兩撥千金。
歷來,叛逆不馴的他是老師們的眼中釘,同齡人畏懼的狠咖。他承受過的壞臉色比食堂裏的硬米飯還要多。
在這個學校,還是第一次有“優等生”站出來幫他說話。
年少那莽撞的,蓄滿強勁沖力的心髒,就那樣輕輕被拿捏住。
塌陷下去,柔軟脆弱得不像話。
後來,他常一個人站去那面花牆下,期許某個人的到來。
但等待終究落空,他一次也沒碰見過她。
傾心的悸動,叫他無法忍耐。他又寫好感謝的字句,留下班級姓名和聯系方式,折成小紙條,去圖書館蹲她。
果不其然,學霸課餘都泡在那。
但他不敢突兀上前,躲在一旁躊躇猶豫。
終于,蘇栩和同學放下筆離開座位,似乎是去洗手間,因為她們将書包和書本留在了桌上。
他提起一股勇氣,站起來,手握着紙條走向那兩個位子。
蘇栩的書包是淺藍色那只,只要悄悄将紙條放在她的包裏……
“同學,你要幹什麽?”
背後倏然響起的女聲驚吓到了他,他猛地轉頭,看見了蘇栩的同學。
蘇栩沒有回來。
韓澈慌張,他從未幹過給女生遞紙條的事。
握着紙條的那只手不禁微微發抖。
蘇栩同學看見了他顫抖的手。
這種事,見怪不怪。
“又是來偷偷塞情書的對吧?我認識你,她上次在植物園幫你說話了。”
韓澈吱唔,半天,嘴裏只冒出個“我”字。
沒“我”完,被對方打斷:“蘇栩不喜歡不相幹的人打擾她學習,她從來不看陌生人遞的紙條,更何況你……”
話未說完,韓澈就已從對方眼神和語氣裏感知到不友善。
猶豫不決的手終于以幹脆的力道縮回。
“沒有,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道。
青澀的心意通常萬般複雜,在那之後,又糅雜進些許其他。
人生第一次,他自卑了。
關于蘇栩的功課做了不少,舍友說她連同班年級第二都看不上。
他逐漸明白,如果喜歡蘇栩的名額有限,那他便是多餘的那一個。
其實韓澈初中時成績不差,智力也極優秀,否則不會以班級前十的成績考入市一中。但剛進高中便迎來叛逆期的他,被熱血沖破意志,控制不住脾氣之時能上手幹架,像是狂妄宣洩屬于這個年紀的躁動,盡管多數情況,源頭也不在他。成績因此一落千丈,月月考完被叫家長,媽媽宋雅為此操碎了心。
再後來,他不去植物園,也不再去圖書館蹲她了,而是改站學校公示欄下。
蘇栩二字清秀,赫然與霍柏排列在上。
側方便是高一年級之光,張淼。那個在校超市出言不遜,被他撂倒的挑釁者。
公示欄前的少年,再也感覺不到雄性荷爾蒙致勝的快感。相反,胸腔深處透着空洞。
他想取得的勝利,已然不在于此。
想擊倒張淼,但不是以拳頭的形式。
他不住幻想,韓澈二字替換下張淼,公然列于蘇栩側旁。
那時候,她應該能認真擡眼,望他一望吧?
舍友手攬上他肩:“你小子經常停下盯這塊板,幾個意思?是不是在癡心妄想?”
韓澈不說話。
“讓我猜猜啊,想考級部第一?”
少年眸光不明,繼續沉默。
“啊,這三個人裏就蘇栩一個女名,哥們你不會是……诶我不是告訴你了這個學校沒人能抱有如此奢望嗎?”
舍友叨叨叨叨,韓澈根本聽不清。
腦海裏,只一個念頭——他韓澈的名字,僅僅出現在小紙條上是不夠的,必須正大光明跟她一起,排列在公示欄下方。
那個周末,他回家直奔宋雅房間。
“媽,你上次給我找的一對一老師,現在還能請他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