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第十七章
一整夜過去,阮心悅餘燒未退,中耳炎也不見好轉,膿液持續從她的耳道裏滲出。
葉則衡見狀,已然等不及阮心悅醒來後帶她回亭城就醫,當機立斷,抱着阮心悅驅車趕往最近的市立三甲級醫院。
當醫院熟悉的消毒水氣味沖入鼻腔,不到三秒,病中的阮心悅就瞬間被激醒。
她吃力地睜開眼,意料之中地,看見了移動的慘白天花板,以及周遭簇擁着的醫務人員。移動擔架還在往ct室的方向滑,多年的中耳炎治療以及聽力複健經歷,令阮心悅對醫院有一種天生的恐懼感。此時此刻,她下意識地就想逃跑。
她悄悄握住擔架上的扶欄,用着不大的力氣試圖将自己拽起來。
但還未等她直起身來,卻有另外一雙手附上了她的肩,生生将她按了下去,破滅了她逃跑的希望。
“阮阮,別亂動。”葉則衡淺淺蹙着眉,聲音裏依稀帶着一宿未眠的低啞。
擔架還在往醫院走廊更深處挪,阮心悅恐懼地看着他:“小叔,我不要去,我不要做檢查,我怕。”
“不可以。”向來寵溺她的葉則衡,斷然無視她的哀求:“你的中耳炎複發得很嚴重,必須做檢查。”
聞言,阮心悅猛地一把攥住了葉則衡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小叔,我不想進去,求你了……”
高燒中的阮心悅,身體滾燙得像是只煮熟的蝦,連手心都是熱的。此刻,她炙燙的掌心貼在葉則衡微涼的皮膚上,冷熱相觸的熟悉感,令葉則衡恍惚想起了昨夜的事,女人滾燙的唇,男人微涼的氣息,也曾如出一轍地碰撞過。
思及至此,葉則衡忽然不動聲色地抽來了她的手。
他的聲音從溫柔變為冰冷:“進去吧,做完檢查,我在外面等你。”
以往,阮心悅做檢查時,葉則衡總會想盡辦法陪在她左右。要是診斷室內能進人,那就最好,他陪着她進去檢查。要是診斷室內不能進人,他就會尋一處阮心悅可見的玻璃門站着,只要她一睜眼就能看見他,這樣不至于讓她覺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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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回,葉則衡卻任由阮心悅一個人進檢查室。
得聞這句話的時候,阮心悅的心也忽然涼了。
她沒再開口替自己求情,也沒再求他,只是任由勻速前行的擔架,将她推進檢查室。
阮心悅進去做檢查了,葉則衡就躲在門外抽煙。
細長的煙被點燃,在男人的吞雲吐霧之間,逐漸燃成一條短小的煙蒂。
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葉則衡的心情就亂成一團麻,根本理不出頭緒。他唯獨借着抽煙,才能令自己平靜下來。直到這個動作來回數遍,一包煙終于被抽完時,葉則衡才終于定下心來,低頭瞧了一眼手上的腕表。
十點零一分。
距離阮心悅進檢查室,已經過去半個小時。
葉則衡做過醫生,明白一項檢查頂多也扣在二十分鐘以內。現如今,時間已過去十分鐘有餘,葉則衡開始有些焦躁。
沒了煙草的麻痹作用,腦袋裏雜亂無章的思緒又開始冒出來。他開始猜想,會不會是檢查結果并不好,阮心悅正在裏頭孤身一人聆聽報告結果?要真是這樣,葉則衡一定恨死自己。思維越發得亂,葉則衡開始有些着急,後悔自己沒能跟進去。
他繞到檢查室的大門,站在玻璃門外,觀察着裏頭的狀況。
然而,一塊落地的窗簾,卻無比殘忍地,将葉則衡的所有視線全都遮了去。
看不見裏頭的狀況,也無法知曉檢查結果,葉則衡只能靠來回在走廊裏踱步,消磨自己忐忑的心理。
檢查室的走廊盡頭,當葉則衡來回逡巡第十次的時候,忽然有一道沉穩的男音叫住了他。
“小葉?”
尚不确定的音調,吐出這個稱呼時,依舊夾着些些絲絲的熟稔。
葉則衡轉身回頭,意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老師,您怎麽會在這兒?”
來人滿頭銀發,顯然已經上了年紀,一身白大褂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已漸消瘦。見到葉則衡的那一刻,一張老邁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而他正是葉則衡當年所在亭城軍醫院的院長,也是曾經親手指導葉則衡走上軍醫院國手之路的最重要導師。
見到曾經的得意門生,老院長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兒,迎過去的腳步,都不自覺地快了些:“該是我問你怎麽在這兒才是。”
“陪……人來看病。”葉則衡微微猶豫,潛意識裏,他不想在恩師面前将自己和阮心悅的關系劃歸為叔侄。遲疑了好一會,他才最終選擇囫囵吞棗地将這個問題圓過去。
“也是,沒事人都不會來醫院,來醫院的都是看病。”
“老師您呢?現在轉到奉城來了?”
“是啊。”老院長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含着笑:“奉城醫療水平太差,像我這樣幹了一輩子醫療行當的人,心裏總有那麽點像白求恩一樣的夢想。聽說國家需要人來支援,就打頭陣報名了過來。”
“我也聽說了,師母似乎為了這件事還跟你吵了好一架呢。”葉則衡低眉一笑:“原本這趟來奉城,打算拜訪的,沒想到連續找了幾位師兄,也沒打聽到您的住址,沒想到倒是今天意外碰上了。”
“相比于拜訪,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碰巧的驚喜。”老院長擡頭與葉則衡對視一眼,老邁的眸子裏笑意畢現:“對了,我聽你同屆的好幾位師兄說,你現在改行做醫療器械,生意做得很大。”
“談不上的。”
老院長提步往走廊光亮處走去,葉則衡伴同着他的步伐,一同往前。
隐隐約約地,葉則衡似乎聽見老院長嘆了一口氣,他說:“其實,當初同意你辭職,我一度都很後悔。我一手教導出來的孩子,潛力到底有多少,我最清楚了。你們那一屆,也就屬你天資最好。只可惜,你沒能堅持下去。”
“是啊,我們那一屆,也就我最半途而廢了。”外頭光線敞亮,但葉則衡的眸子卻分明暗了暗。
“我還記得,當初你像我提出離職的原因工作壓力太大,自認能力跟不上。我就納悶了,一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在一群同屆生中出類拔萃,怎麽可能用能力跟不上這種借口搪塞。直到後來我聽見了另一種版本的小道消息……”
“什麽?”葉則衡詫異。
老院長拿眼打量着他,笑容意味深長:“說是有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失聰了,為了照顧她,你最終決定辭掉醫院三班倒的工作,專心陪她治療……”
老院長話音未落,檢查室的大門忽然被推開。
進檢查室時的擔架已經被替換成了輪椅,阮心悅正面色蒼白地坐在上頭,由護士推出來。
葉則衡見狀,根本顧不得老院長在場,徑直快步過去,直到蹲在阮心悅的面前。
“阮阮,怎麽樣?”他灼灼地盯着她,聲音迫切。
但阮心悅卻只悄悄瞥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會。那賭氣的目光,倒像是任性的女孩子在埋怨着他剛才不陪她同進檢查室的行為。
昨晚連續的高燒,令葉則衡對阮心悅的檢查結果有些不安,他尤其擔心她中耳炎惡化,生怕就此之後,她連唯一恢複聽力的可能都就此失去。想到這裏,他趕忙從輪椅背後抽出一堆檢查報告,逐頁翻開。一并對着走廊裏的燈光,比照阮心悅的腦部造影。
葉則衡一門心思在審閱阮心悅的檢查報告時,老院長也順勢湊了過來。
“鼓膜外傷破裂,慢性中耳炎并發反複。”老院長挑着花白的眉,問:“症狀有幾年了?”
“四年。”
“她聽不見?”
“嗯。”
“所以,看樣子小道消息是真的了。”老院長唇角含笑,憋出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葉則衡沒有反駁,進而又佐證了老院長的想法。
對着眼前輪椅上唇色泛白的失聰姑娘,老院長難得地起了好奇心。他跨前了一步,使腳步節奏與輪椅并行。他悄悄打量着面前的姑娘,又側過身瞧了一眼認真研究報告的葉則衡,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拖着腮幫子,意味深長地點評道:“挺好的姑娘,看起來很單純。”
他又拍了拍葉則衡的肩膀,口氣戲谑,鄭重點頭:“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覺得,當初允許你辭職是正确的。”
聞言,葉則衡放下檢查報告,側過臉去看老院長。但老院長卻只與他對視一眼,就淡笑着繞過長廊,轉身離開。
臨走時,老院長一邊走,還一邊笑着,細碎的笑意中夾雜着些戲谑的因子,飄得老遠。
“國家失去了個好醫生,但指不定以後就多了一個好丈夫。”
老院長的話,恍惚勾起了葉則衡的某些回憶,一時竟怔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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