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維恩(一)

維恩(一)

有時,陷入美夢要十幾年,而夢醒只要一瞬間。

下午維恩還在客房與老公爵雲雨,期待一躍枝頭變鳳凰,晚上就成為毒殺老公爵的第一嫌疑人,被按在宴會大廳的地板上。

看着周圍貴族繁複的綢裙和锃亮的皮鞋,看着他們不屑鄙夷嬉笑的臉,聽着尖銳的私語聲,這群人先前都渴求着他,而現在卻像看垃圾一般避而遠之。

“不不不不……”維恩本來就有嚴重的口吃,現在更是着急的說不出話,周圍的嘲笑聲令他漲紅了臉,茫然無措,大腦一片空白,就像一個滑稽的小醜。

他從來算不上聰明,這是他第一任主人安塞爾對他的評價。維恩曾以為對方太過刻薄,可事實真是如此。他愚蠢,貪婪,口吃,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美貌,他的身體,他的歌聲,是的,他在唱歌時是不會結巴的。

他憑借着這些加上一點狠毒與果決,踩着一任任主人往上爬,從低級的仆人混到現在上流圈子裏有名的情人。

可現在什麽都沒了,他甚至連為自己辯解都做不到。

他的目光茫然地掃過面前的貴族們,裏面一大半不論男女都是和他調過情的,可現在都在看他的好戲。唯有稍遠的地方,一個白色禮服的青年臉色蒼白地看着他,眼神悲傷。

這張臉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可是沒有。他依舊會在酒醉後半夢半醒之間,回想起這張清秀普通有着溫柔琥珀色眼眸的臉。

他的第一任主人,安塞爾,他踏入名利場的第一級臺階,他勾引他然後抛棄他,将他的名聲與愛情棄之敝履,使他成為一個笑話。

維恩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警衛的手,向安塞爾沖去。

周圍的人仿佛避開髒東西一樣散開,只有安塞爾保持着那副沉靜悲傷的表情一動不動站在人群的盡頭。

維恩跪在他的腳下,瘋狂地擺手,親吻着他的褲腿。

身後的警衛追了上來,安塞爾臉色蒼白地上前一步,将瑟瑟發抖的維恩護在身後,聲音委婉卻又帶着堅定:“我認為這件事還有些疑點,應該再仔細調查調查。”

他用柔和的聲音一一細數分析他所說的疑點,立場公正,不偏不倚。維恩跪在他的腿邊聽得愣愣的,好像回到了多年之前的夏夜,安塞爾翻開詩集細細地為他念着聽不懂的句子。

可是沒有用,事情牽扯到一位公爵,維恩還是被關押了起來,這一關就是十幾天。

期間安塞爾隔個兩天就會來一次,耐心地和他講案子的進展和外面的輿論情況。維恩努力理解,可是過度的惶恐讓他什麽也聽不懂,只能記得安塞爾每次離開之前都會抓着欄杆的門,輕聲告訴他:“堅持,會好起來的。”

安塞爾是一個誠實的紳士,所以維恩相信他。

而且他也清楚,在這個社會處死一個仆人多麽簡單,他之所以還能茍活,都是因為安塞爾在外面為他打點,奔走。

安塞爾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咳嗽也越來越頻繁,連續的勞累讓他的身體更差了,所有人都說他做到這個份上,是對從前的情人餘情未了。

可當維恩感激地親吻他的手指時,安塞爾卻像被火燙似的躲開。

“你應該明白,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你。因為我不欠你的,維恩。”安塞爾語氣很平靜,琥珀色的眼睛坦然明亮,“任何被冤枉的人向我求助,我都會努力去幫,這是為了公正。請不要多想,你對我而言,早就已經不是特別的存在了。”

維恩的心空了一塊,無措地看着他。

安塞爾不會說謊。

而且他也确實是那種為了公正不惜與貴族階級對抗的老好人。

看到維恩失魂落魄的表情,安塞爾垂下眼睛,嘴唇動了動,終于還是轉過身,輕聲道:“堅持,會好起來的。”

這是維恩最後一次見到安塞爾。

晚飯裏被下了毒。

維恩飯還沒吃完,腹部突然傳來一陣絞痛,接着從鼻子,嘴角,耳朵,眼睛裏不斷滲出血來。

有人要殺我滅口,要我頂罪。

維恩反應過來,伸手去摳喉嚨眼,試圖将毒藥吐出來。可是毒性太猛了,才摳了兩下,渾身就沒了力氣,癱倒在地上。

不甘心。

明明安塞爾說一切會好起來的,可我現在就要死了。

維恩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哭了起來。

誰來救救我?

安塞爾,救救我!

他勾心鬥角了一輩子,到最後唯一的求助對象竟然是被他傷得最深的安塞爾,多諷刺。

他徒勞地用指甲扣住地面,試圖對抗體內劇烈的疼痛。

他被財色麻痹的大腦終于有一瞬間的清明。他突然知道殺害公爵的兇手是誰了。對方的來頭大到維恩不敢想。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死了,以安塞爾的性格,一定會徹查到底,最終将自己陷入危險的處境甚至丢掉性命。

我到最後就連死,依舊在害他……維恩痛苦地顫抖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安塞爾……

如果能重來的話……

維恩好像從夢境中突然驚醒,手上正在擦拭的盤子一下摔倒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碎成兩半。

這聲碎響讓周圍的嘈雜終于突破夢境的封鎖,如潮水般沖進他的耳朵。

是多麽熟悉又陌生的廚房,到處升騰着水汽,入目是雪白的瓷器,滾燙的熱油,入鼻是火辣的油煙味與濃重的菜香。

耳後傳來咋咋呼呼的大媽的聲音:“維維!你是不是不想幹了!我警告你,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你別給我掉鏈子。”

維恩回過頭,萊魯大媽的胖胖的身形正從遠處越過地上的洗碗盆子氣勢洶洶地沖過來。

“樂樂——萊魯大媽,你不是回去大大大帶孩子了嗎?”維恩頭腦還不清醒,在他的記憶裏,萊魯大媽因為未婚先孕隐瞞私生子的事被趕出了莊園,那個雪夜這個脾氣火爆的女人跪在莊園門口哭了好久。

當時他在安塞爾的卧室窗子邊抱着安塞爾靜靜地看着,心軟的安塞爾嘆了一口氣:“這怎麽能只是女人的錯呢?”他悄悄地給了維恩一筆錢,讓他去安置萊魯母子。

事後多少年,他們在一個聚會上又碰見了,安塞爾緊緊捏着手杖,沒有說想念,也沒有說怨恨,只是輕輕地告訴他:“一周之前我去伯利港口時碰到萊魯大媽和她的孩子了,他們現在過得很好。”而維恩只是傲慢的點了點頭,完全忘了曾經萊魯大媽對他就像親生兒子一樣,也忘了自己和安塞爾說過他有多想念多擔心萊魯大媽。

而現在所有的記憶都突然湧現,他幾乎要落下淚來,沖上去幾步抱住萊魯大媽。

萊魯大媽正心虛地反駁:“什麽孩子!不知道!”就被一把抱住,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你這孩子瘋了吧!做什麽!”

“我好想你……”維恩吸了吸鼻子,聲音哽咽,上一世除了安塞爾,就是萊魯大媽對他最好,可他深恩負盡,太不是個東西了。

“好了好了!才一會不在你跟前就犯傻。”萊魯大媽語氣軟了下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快去幹活,今天少爺從國外回來呢。讓人看見哭哭啼啼多不吉利!”

維恩愣了愣,少爺,國外,安塞爾?他猛地擡起自己的手,上面還沒有那道可怕的傷疤,那是他為了保護落馬的安塞爾被鐵片劃傷的,也是因為這件事,安塞爾才會将高貴的心投到一個最低級的仆人身上。

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安塞爾剛剛求學歸來?維恩不信上帝,卻也突然想要跪下來感謝這個飄渺的存在,也就是說現在一切都沒有發生,萊魯大媽沒有被辭退,莊園也沒有破産,他還沒有勾引安塞爾更別提背棄他。

這時廚房的門突然打開,卡羅大聲嚷嚷:“動作快點,安塞爾少爺到莊園門口了!”

維恩的心猛地跳動起來,不管不顧地推開所有人沖向外面。

像瘋了一樣沖向莊園門口。

好想見他,好想見安塞爾。

明明已經說過不再去打擾他的生活,可是真的好想見他。

想見一見二十歲意氣風發的安塞爾,見一見還沒有生病的安塞爾,聰明,溫柔,優雅,高傲,蔑視愛情。

他的心也曾像現在這樣為安塞爾真誠地跳動過。

遠遠地,已經能看見管家牽的馬上那個挺拔的身影,金色的長發被藍色緞帶束在腦後,深藍色的長風衣在風中輕輕舞動。

維恩停下腳步,都到了跟前,反而心生膽怯。他靠在大樹後面,癡癡地望着,好像失去了力氣慢慢滑了下去。

安塞爾正騎在馬上,聽着管家絮絮地說着這三年家裏發生的事,突然感到一道目光緊緊地盯着他。

他敏銳地回頭,正好與大樹後面一個黑發的青年四目相對。那個青年長相極為俊美,哭得梨花帶雨,跪在地上,想靠近卻又不敢,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突然綻放了一個帶着淚水的笑容,美得令人心碎。

那一瞬間,安塞爾甚至覺得那個青年透過他看見了瞬息之中的永恒,看見了一碰即碎的水中月,鏡中花。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時一聲禮炮炸響,安塞爾轉過頭去,天空炸開彩色的飄帶,煙氣彌漫,一衆男仆女仆侍立在門口笑容滿面。

他愣了愣神,再回過頭,大樹之後空無一人,就好像方才的青年只是一個美麗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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