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擁抱

擁抱

永安公主怎麽敢面聖呢?就不怕他在皇帝面前揭穿真相嗎?

那麽明顯的暗示,如果永安公主心裏有鬼,不應該聽不懂。

蕭廷钰站在原地,原本堅定的內心漸漸動搖。

萬一他猜錯了,那……

蘇貴妃病重,但尚在人世。父皇這些日子天天往玉棠宮跑。若教父皇知道,他欺淩蘇氏的女兒,蘇氏母女再一進讒言,那情況就不太妙了。

他是儲君,儲君與天子的關系最為微妙。父皇又不止他一個兒子。

不應該賭這一把的。

短短數息間,蕭廷钰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不知不覺有懊悔和驚慌在心間萦繞。

他無意識了攥緊拳頭,掌心驟然加劇的疼痛讓他雙眉一蹙。

這次是他過于沖動了。即便是要賭,也該等蘇貴妃去世後,等永安公主徹底沒了倚仗。屆時他私下求證,就算猜想錯誤,只要沒有蘇氏挑唆,父皇也不會太過為難他。幸運一點,或許還能得償所願。

這樣清冷美麗的一張臉,一瞬間勾起了蕭廷钰早年的不少隐秘心思。

那廂,永安公主怒氣沖沖要往外走,皇六女巴巴地陪着笑臉試圖阻攔。

姐妹二人僵持不下。

蕭廷钰将心一橫,上前幾步,含笑道:“三妹妹好大的氣性,都戳了孤一簪子還不解氣,非要請父皇聖裁麽?好妹妹,這次是孤喝酒,有些昏了頭,并非有意要冒犯你。”

永安公主冷笑一聲,回頭質問:“喝酒?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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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連連點頭,誠懇極了:“是啊,是啊,大皇兄一向禮數周全。如果有得罪姐姐的地方,肯定是因為喝酒的緣故。”

“六妹妹所言甚是。”蕭廷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冷笑不語。

“好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還是不要驚動父皇了吧?”阿芙站在兄姊之間,為難極了,“貴妃娘娘知道了,肯定也會擔心的啊。”

大約是怕勸不動姐姐,她又小聲補充一句:“姐姐,大皇兄畢竟是太子,鬧大了對誰都不好……”

她聲音不高,但足夠永安公主和太子殿下聽得清清楚楚。

蕭廷钰眉梢一挑,只見永安公主面上顯現出了幾分猶豫。

他唇角微勾,心下稍定。看來太子的身份,還是會讓人心生忌憚的。

蕭廷钰躬身施了一禮,态度誠懇:“還請三妹妹原諒孤今日的冒犯之舉。孤願齋戒三日,為貴妃娘娘祈福。”

永安公主皺眉抿唇,似在思索什麽。

阿芙去拉她衣袖:“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将來還要仰仗大皇兄呢,再說他也不是故意的……”

良久,永安公主終是開口:“好,今日之事就算了,我不會上報陛下。不過齋戒三日不行,需五日。”

太子一笑,極好說話的模樣:“五日便五日便吧。孤也希望貴妃娘娘早點好起來。”

定一定神,永安公主又冷然道:“不管太子殿下是喝了酒還是昏了頭。今日之事,我不想有下一次。否則,拼着名聲不要,我也會請陛下做主的。”

公主氣質清冷,此刻于佛堂內說出這番話,真有些凜然之姿。

太子微眯起眼,輕聲道:“自然不會有下一次。”

可他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癢意。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希望猜測正确還是錯誤了。

也許,他猜錯了更好,不是麽?

“阿芙,我們走。”永安公主伸手拉起皇六女,就向外走去。

阿芙一聲不吭,任其握着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極快。

如今正是七月中旬,天上明月皎皎,星辰點點。

皇宮裏各處宮殿懸挂着宮燈,光輝耀眼。

走出好遠後,永安公主松開阿芙的手腕,冷不丁問:“剛才為什麽要阻攔我?”

阿芙有點懵,眨了眨眼睛:“這不是姐姐你自己的意思麽?我猜錯了?我以為你要真想鬧大,就不會當面說出來。”

她只是全程打配合而已,永安公主若真心想做一件事,又豈是她能阻攔的?

“你倒是很了解。”永安公主臉色微沉,“這麽了解,為什麽還要回來?我以前有沒有和你說過,這件事不用你管?”

“姐姐是說過,我也記得。”阿芙觑着姐姐神色,聲音很輕,一字一字道,“可是,我不放心,我怕他傷害姐姐。”

月光溶溶,少女眸光澄澈明淨,像是一泓清泉,能清楚地能看到對面人的身影。

永安公主靜默了一瞬,神色複雜:“你不怕得罪未來天子?”

“我當然怕啊,我現在心髒還怦怦直跳呢,不信你摸一摸。”阿芙說到此處,伸手欲去拉姐姐的手。

永安公主眉心一跳,蹭蹭後退數步:“好了,我知道你怕,不用摸了。”

阿芙怔了一瞬,眉眼彎彎,心下又有點小小的歉然。

姐姐方才受了驚吓呢,她這豈不是又吓唬姐姐一次?

“我和你開玩笑呢。”阿芙輕笑,指一指前方,“姐姐,玉棠宮要到了。”

永安公主輕“嗯”了一聲。

此刻玉棠宮外侍衛如雲。

兩人心下了然,陛下聖駕在此。

永安公主停下腳步,沒有再繼續前行。

阿芙瞧她一眼,也跟着停下。

在她們的不遠處有棵樟樹,一陣涼風吹過,葉子晃動,發出嘩嘩的聲響,莫名有點凄涼。

“聖駕會在亥初離開。”永安公主忽然開口。

阿芙眨了眨眼睛,姐姐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是指她會等到亥初才回玉棠宮嗎?

今日折騰許久,阿芙早已饑腸辘辘。

也沒見永安公主吃東西,她不餓麽?

阿芙想了想,開口邀請:“姐姐,距離亥初還有好久呢,你能不能陪我去靜心苑吃點東西?我都餓了,摘的枇杷也被大皇兄丢掉了。”

“你餓了就先回去吧,我不去了。”永安公主拒絕,望着玉棠宮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芙也不氣餒,眼珠一轉,柔聲撒嬌:“姐姐,你就陪我去嘛,方才在佛堂我還陪你呢。我們認識這麽久,你都還沒去過我那裏。”

說到後面,隐隐有些委屈。

永安公主偏頭,定定地看着她。

阿芙給她看得心裏一咯噔,小聲問:“怎麽了?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永安公主垂下眼眸,“你不是讓我陪你嗎?走吧。”

她更改主意,阿芙有些意外,展顏一笑,甚是歡喜:“好诶。”

明月清風相伴,兩人一前一後,前往靜心苑。

“靜心苑人不多,有我,有崔穎姑姑,還有興德。他們兩個你都見過的……”阿芙行在途中,不忘同姐姐介紹,“我們有菜有肉,就算膳房沒有晚膳,我們自己也有東西吃。”

——這一切,都要多謝貴妃娘娘。

說話間,兩人已行至靜心苑外。

興德正在門口焦急張望,看見皇六女,不由驚喜出聲:“小主子,你可回來了……啊,三公主也在。”

他忙不疊行禮。

“興德,你和崔穎姑姑幫忙弄些吃的來,我和姐姐都還沒用晚膳。”

興德答應一聲,忙去準備。

靜心苑點着燈,将姐妹兩人的身影拉的長長的。

一個稍長,一個稍短,明明兩人之間還有一段距離,可影子卻仿佛靠在了一起。

阿芙陪着姐姐來到正廳:“地方簡陋,姐姐你不要嫌棄。”

其實這些年靜心苑已比前些年強許多了。皇女的月例不再被克扣,崔穎姑姑和興德又都是勤快人,将此地收拾得幹淨整潔。

永安公主輕輕“唔”了一聲,視線逡巡,略一點頭:“是簡陋了一些。”

匆匆掃了幾眼,永安公主看到一些眼熟之物。

原來三年多的時間裏,玉棠宮送給皇六女這麽多東西。

永安公主是貴客,崔穎和興德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招待。

四樣靜心烹制的菜肴,瑩白晶潤的米飯,還有一壺自釀的果酒。

“公主輕慢用。”崔穎有些局促,怕遭嫌棄,又補充一句,“碗筷都是這個月新領的,全新的。”

永安公主略一颔首:“有勞。”

平日裏,崔穎和興德會陪小主子一同用膳。但今日永安公主在席,他們不敢失禮,神态恭謹垂手侍立一旁。

阿芙餓得厲害,謙讓姐姐幾句,自己便埋頭吃起來。

崔穎姑姑手藝很好,菜肴合她口味。

但是永安公主顯然無甚食欲,才吃得一些,便放下了筷子。

那壺果酒更是從頭到尾沒碰一下。

阿芙問:“姐姐是覺得不合口味麽?”

“我不餓。”

阿芙心想也是,母親生病,自己又被人觊觎,難怪食不下咽。

想到生病的蘇貴妃,阿芙不由暗自發愁。

她這幾天抽空去探視過幾次蘇貴妃,貴妃娘娘氣色很不好,精神也不濟。

“禦醫們沒說娘娘幾時能痊愈嗎?”

永安公主阖了阖眼睛,沒有作聲。

她私下問過禦醫,禦醫話裏話外只有一個意思:盡量醫治。

太子蕭廷钰獨自一人在佛堂待了很久。

香爐裏的檀香幾乎耗盡,他才叫來侍從詢問:“永安公主回玉棠宮了?”

離開這麽久,沒人召他前去問話,那想必就是沒有告狀了。

“回禀殿下,永安公主并未回玉棠宮,而是和皇六女一起輾轉去了靜心苑。”

“皇六女?靜心苑?”蕭廷钰皺眉。

是了,那兩人一向親近。

皇六女不像永安公主那樣有靠山,或許可以從她入手……

不急,慢慢來。

等蘇貴妃沒了,那人徹底沒了倚仗,不就在他面前毫無反抗之力了麽?

蕭廷钰擡眸,緩緩看向佛像。

佛像高高在上,肅穆中透着一些悲憫。

太子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卻不達眼底。

亥初,皇帝起駕,離開玉棠宮。

在院中已站了好一會兒的永安公主這才進去看望母親。

連續多日的生病嚴重損傷了蘇貴妃的身體。她整個人看上去瘦了一圈,原本白皙嫩滑的手竟一片一片地掉皮。

蘇貴妃面容蒼白,眼眸半阖,似是倦極。

女兒進來,她也只是擡了擡眼皮,便又重新阖上。

永安公主心中酸澀,接過丹青遞來的燕窩,想讓母親多吃一點。

蘇貴妃卻擺了擺手:“一肚子湯藥,實在吃不下了。”

公主抿了抿唇:“娘……”

“嘴裏澀得很,想吃點生冷的果子,偏生禦醫又不讓吃。”蘇貴妃嘆一口氣,有些苦惱。

永安公主輕聲道:“還是聽禦醫的吧,等好了再吃。”

“嗯。”蘇貴妃點一點頭,“好吧,以後再吃。”

話雖如此,卻不知以後是什麽時候。

見母親神色倦怠,永安公主怕擾她休息,略坐一會兒,便提出告辭。

“嗯。”蘇貴妃笑了笑,“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該休息了。”

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永安公主施禮告退。

公主并未直接回房,而是默默地站在院中。

清冷的月輝灑在她身上。

她一動不動,只望着內殿的方向,宛若雕塑。

丹青腳步極輕,走至蘇貴妃身邊,幫其掖好被角,并熄滅了燈。

很快,便聽到蘇貴妃均勻的呼吸聲。

有其他小宮女守着,丹青悄悄出去,走向永安公主,在其身前數步外站定。

猶豫了一下,她輕聲道:“公主,娘娘這兩天用飯更少,而且……”

她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而且怎樣?”

“有人在還好,娘娘會強打起精神。若是沒人說話,娘娘一天能睡七八個時辰。”

永安公主瞳孔驟然一縮:“七八個時辰?”

一天也才十二個時辰。

母親的病情與前幾日相比,更嚴重了。

“是。”丹青滿面憂色,“公主剛一走,娘娘就又睡着了。”

停頓一下,丹青又道:“娘娘的下紅之症也不見好,每天都要更衣好幾次。禦醫說……”

說到這裏,她隐隐帶上哭腔,還止不住抽泣了一聲。

“禦醫說什麽?”

丹青擦拭一下眼淚:“禦醫說,若半個月內能好轉那便無礙。若是不能,那……”

永安公主雙目微斂,只覺有澀然一點一點自心底蔓延,很快游走在四肢百骸。

明明七月中旬的夜晚并不冷,但她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會好轉的……”永安公主緩緩開口,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丹青,“一定會好轉的。”

“嗯。”丹青重重點頭,心裏不安又茫然。

又過幾日,蘇貴妃身體更加虛弱,有時和人說着話,腦袋一歪,便昏睡過去。

玉棠宮十二個時辰都有禦醫守着。

禦醫們商議再三,方子上的藥材加加減減,可貴妃娘娘的身體還是一天天虛弱下去。

皇帝每日怒罵禦醫,又延請民間大夫來為蘇貴妃看診。

這大夫姓楊,是周讓推薦的,據說醫術不錯。

楊大夫一把年紀,胡子花白,走路顫巍巍的。望聞問切之後,他暗暗搖頭,回禀皇帝:“陛下,貴妃娘娘小産崩漏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她體內肝氣郁結,氣滞血瘀,經絡阻礙,天長日久積于腹中……”

“這些話,禦醫署的禦醫們說過無數次了。朕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不用跟朕掉書袋,你只說怎麽治。”皇帝擡手打斷楊大夫的話。

楊大夫略一沉吟,說道:“草民醫術有限,不能根治,只能盡量為她延壽數月。”

“數月?”皇帝勃然作色,“數月?只有數月?!小小的婦人疾病,你們居然一個個都治不好?”

“陛下,貴妃娘娘胞宮有瘀,脾腎兩虛。本來心情舒暢,好生調養,還能拖幾年,偏偏她前不久又小産,傷了身體。恕草民直言,以她現在的狀況,多活數日都要叩謝上天了。”

皇帝怒氣沖沖,太陽穴突突直跳:“來人!來人!拖出去!把這個胡說八道的庸醫拉出去砍了!”

“陛下,草民冤枉啊。”楊大夫被拖拽下去,口中猶自呼號不止。

一旁的周讓開口求情:“陛下開恩,楊大夫好歹能延壽數月。”

“你——”皇帝欲罵,見是周讓,又生生止住了。

禦醫們一個個束手無策,與其相比,楊大夫已經算藝高膽大了。

皇帝沉默一會兒,才頹然道:“罷了,先留下他性命吧,讓他盡心醫治。”

“刀下留人”喊的及時,楊大夫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

蘇貴妃的藥又換了。

玉棠宮上方幾乎被藥味所籠罩,久久不能消散。

午後,阿芙沒有休息,而是在荷花池邊陪二皇子捉蟾蜍。

二皇子脫掉長衫,卷起褲腿,站在池塘邊,拿着根帶網的釣竿,聚精會神盯着水面。

可惜,頭頂的太陽都要移走了,也沒捉到一只。

阿芙的耐心漸漸告罄:“你确定這樣能捉到?”

“你沒聽到蟾蜍叫聲?”二皇子頭也不擡,直接反問。

“我聽到了。”這一點阿芙不否認,但是憑她對二皇子的了解,她總覺得這事不靠譜。

“那不就得了?我聽我娘說的,說蟾蜍皮以毒攻毒,可治瘀。貴妃娘娘病成這樣,說不定我捉來蟾蜍,剝了皮給她入藥,她就好了呢。”

阿芙不說話,蟾蜍皮可入藥這件事,她同樣聽說過。但她近幾日翻遍醫書典籍,也沒見哪一本明确說可治貴妃娘娘之病。

二皇子拉她來捉蟾蜍,盡管不太相信,可她還是抱有一絲僥幸心理,希望有用。

這種看着人身體一點點虛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太折磨人了。

“啊呀,捉到了,捉到了。”二皇子驚喜出聲,“快快快,桶!桶拿過來!”

阿芙立即遞上木桶。

“啪嗒”一聲,蟾蜍被扔進了木桶裏。它努力向上蹦,卻蹦不出來。

這小東西生的醜,身上坑坑窪窪,沒一塊平整的地方。

可是一想到它或許能治病,阿芙看它竟稍微順眼了一些。

捉到一只後,二皇子大約是摸到了門道,陸陸續續捉到好幾只。

怕它們跳出來,最後兩人拎着裝有十幾只蟾蜍的麻袋去了玉棠宮。

當值的禦醫神色古怪接過蟾蜍。

二皇子忙不疊問:“怎麽樣?這個對貴妃娘娘的病有沒有用?”

阿芙也目光灼灼,一臉期待地盯着禦醫。

“這,《藥典》有雲,蟾皮可拔毒,可治瘀。”禦醫沉吟,“只是……”

“只是什麽?”兩人齊聲問。

“只是貴妃娘娘下紅不止,脾腎兩虛,當以保養為主。這蟾皮怕是用不上了……”

阿芙腦海空白了一瞬,怔怔地問:“用不上了,是什麽意思?”

二皇子也不服:“對啊,為什麽用不上?”

“蟾皮之毒,娘娘貴體承受不住。只能吃些溫補的藥。”

阿芙抿唇,鼻腔一陣酸澀。

她和禦醫打過交道,明白其話裏的意思。

也就是說,貴妃娘娘不過是一天一天的拖着罷了。

“我去看看娘娘。”阿芙快速轉身,生怕遲一點,眼淚就會流出來被人看到。

二皇子還在和禦醫争論這袋蟾蜍該如何處理。

阿芙伸出手指揩掉了眼角的淚珠,放輕腳步走進內殿。

這些日子,她每天一有空就在誦經,怎麽就一點用處都沒有呢?

內殿藥味極濃。

阿芙恍惚了一瞬,猶記得她第一次進玉棠宮時,曾驚嘆于殿內的馨香。

而此刻,那個素手調香的美貌女子還在昏睡。

永安公主面無表情站在床邊,看見阿芙只略一點頭,算作招呼。

——這幾日,永安公主已不去佛堂祈福,而是一直在母親床前侍疾。

阿芙不敢出聲,老老實實站在永安公主身旁,悄悄打量着蘇貴妃。

每見一次,她都感覺娘娘又瘦了一些,放在被子外的手瘦骨嶙峋。

大宮女丹青紅着眼睛端來湯藥:“娘娘,醒醒,該喝藥了。”

蘇貴妃迷蒙地睜開眼睛,聞到藥味,秀眉微蹙:“我不想喝了。”

永安公主接過藥碗,立在床畔,輕聲道:“娘,喝了藥才能好得快。”

“太苦了,我不想喝。”蘇貴妃偏過頭去。

“娘娘,這是民間神醫開的藥,一點都不苦。”阿芙聲音清脆,語氣輕快,“不信我嘗給你看。”

蘇貴妃這才注意到她,轉過頭來:“是藥三分毒,你又沒病,嘗藥做什麽?”

她聲音極輕,有氣無力的,精神倒還好,眼中也有笑意。

“我這不是看娘娘不想喝藥麽?”阿芙赧然一笑,脆生生道,“我小時候生病,燒得厲害,夢見自己一會兒在火爐,一會兒在雪山的,還夢見我娘和我說話呢。後來,是貴妃娘娘幫了我,禦醫給開的藥也特別苦。我連續喝了好多天呢,不過喝了藥,我就好了。”

聽她提及舊事,蘇貴妃目光幽遠,眸中閃過些許懷念:“嗯,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以後你就纏上我了。”

阿芙心裏一酸,卻笑意盈盈:“我以後還纏着娘娘。”

蘇貴妃笑而不語。

說了幾句話,她又稍稍有些精神,也不像方才那般排斥喝藥。

“把藥拿過來吧,先說好,吃了藥,我是一定要吃果子的。”

“娘娘,貢桔已經準備好了。”丹青連忙表示。

幾人小心扶起蘇貴妃,又在其身後墊上引枕。

這樣簡單的動作,蘇貴妃額角已滲出了汗。

她沒讓人喂,自己拿過藥碗喝藥。

阿芙目光微轉,見蘇貴妃端碗的右手輕輕顫抖,她心內又是一陣酸澀。

擔心引起娘娘傷感,阿芙強行壓下心中難過,低頭剝桔子。

喝過藥,漱了口,蘇貴妃吃得一瓣桔子便皺起眉:“這桔子好澀,一點也不甜。”

“我嘗嘗。”阿芙沒有多想,直接拿起一瓣放入口中。

酸甜可口,汁水充沛。

阿芙心念一動,也跟着皺眉:“是不好吃,要不娘娘吃蜜餞吧?”

“好吧。”

蘇貴妃吃了一塊蜜餞,也不太滿意,但她這次沒再說什麽。

才這麽一小會兒,蘇貴妃就又累了。

“我睡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

阿芙含笑告退,一到院中,她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二皇子和禦醫商量好了那袋蟾蜍的歸宿,正百無聊賴看螞蟻打架。

一眼瞥見阿芙紅着眼睛走出來,他重重嘆一口氣。

但很快,他就又打起精神:“阿芙,咱們去摘貓耳草吧?”

“摘那個做什麽?”

“這你就不懂了吧?剛才黃禦醫跟我說,貓耳草煮雞蛋或許對貴妃娘娘的病有用。”

阿芙心裏亂糟糟的,聞言“嗯”了一聲,胡亂說道:“行,那咱們去找貓耳草。”

其實貓耳草是否有用,對現在的她來說,并不重要。

她急需做點什麽,來分散注意力。

禦花園裏草木豐茂,種類也多,簡單了解一下貓耳草的姐弟倆認真尋找。

貓耳草沒找到,倒是碰到不少蚊蟲。

阿芙将能驅蚊的香囊分給二皇子,自己又摘了些薄荷讓他塗抹在被咬處。

忙活一場,兩人都累了,幹脆坐在亭子裏休息。

“唉,我娘這些天急得不行,天天煲湯。可是我聽說貴妃娘娘都喝不了幾口。”二皇子将薄荷葉貼在腦門上,清涼涼的。

阿芙雙目微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二弟,寶林娘娘正找你呢。”突然,一道熟悉的男聲響起。

亭中二人俱是一驚。

二皇子直接跳起來,腦門上的薄荷葉垂到了眼角,格外滑稽:“大,大皇兄?”

阿芙也迅速站起,低眉垂目:“大皇兄。”

“嗯,不必多禮。”太子随意地揮了下手,姿态閑雅,“二弟,方才孤遇到寶林娘娘身邊的人,說是奉了寶林娘娘之命,正在滿皇宮找你,原來你在這裏躲清閑。”

二皇子丢開薄荷葉,喃喃地道:“糟了,要壞事,你們玩,我先走了。”

話音未落,他便一溜煙跑走了。

“诶。”阿芙沖太子笑笑,“大皇兄,我有點事,也先走了。”

佛堂事件後,她格外懼怕這位皇兄。

她剛走兩步,便聽太子在她身後緩緩說道:“六妹妹留下。”

不同于她和二皇子,太子身邊一直有侍從相随。

太子剛一發話,便有兩個侍從越衆而出,分別站在阿芙左右兩側。

阿芙只得停下腳步,疑惑地問:“大皇兄找我有事?”

“怎麽?沒事便不能找你麽?”

太子在石桌旁坐下,又招呼阿芙:“你也坐。”

阿芙扯了扯嘴角,在太子對面坐下。

“站遠一些,孤與六妹妹有話要說。”

“是。”侍從答應一聲,齊齊後退。

涼亭位于禦花園中,視野開闊,是賞花休息的好所在。

然而阿芙現在沒有欣賞的心情,她勉強壓下緊張,沖太子淺淺一笑,天真懵懂:“大皇兄要和我說什麽?”

“說說你三姐姐吧。”

阿芙臉上笑容僵了一瞬,幹巴巴道:“三姐姐每天侍疾很辛苦。”

他居然還沒死心!

“六妹妹,你和三妹妹一向走得近,可有發現過她有什麽異常?”

“異常?”阿芙眨了眨眼睛,“三姐姐能有什麽異常?”

太子目光沉沉:“我是問,她異于尋常女子之處。”

阿芙皺眉,有點犯難。

“怎麽?覺得難以啓齒?”太子低低一笑,眼底盡是冷意。

阿芙更迷惑了:“大皇兄說什麽?我不太懂。”

“你在內學堂與她日日相對,就沒發現她和你不一樣的地方?”

阿芙不太清楚太子要問的究竟是什麽,小聲道:“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六妹妹。”太子壓低聲音,語帶不滿。

阿芙定了定神,忖度着道:“三姐姐性子冷,說話不好聽,但心地很好,這個算麽?她會彈琴,會騎馬,會下棋,字寫得也好。哦,她喜歡自弈,不喜歡和別人對下……”

太子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

問她異常,她這是在說什麽?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猜錯了,永安公主并無異常。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六妹妹。”太子打斷少女的話,幹脆不再與她繞圈子,“聽說貴妃娘娘時日無多了。”

阿芙抿起唇,這在皇宮已不是秘密。但是聽人當面提起,還是免不了心中一痛。

有無數次,她都在希望這是個夢。等夢醒了,貴妃娘娘就康複了。

“六妹妹是不是也該另尋靠山了?”太子聲音不高,隐隐帶着誘哄之意,“你應該知道,父皇對永安公主的寵愛都是愛屋及烏。你不會真以為父皇是真心疼愛她吧?”

阿芙睫羽輕顫,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不免為永安公主懸心。

将少女的緊張恐懼盡收眼底,太子笑了一聲:“到時候,恐怕你也……”

宮中誰不知道皇六女被陛下厭憎,靠着蘇貴妃憐憫才有的今日?

阿芙心思一動,順勢說道:“還請大皇兄幫我。”

“好說。”太子滿意于這個妹妹的識趣,“只要你肯聽孤的話,孤自會保你有享不盡的榮華。或許将來還能封個公主,挑選優秀兒郎為驸馬。其他姐妹有的,你也會有。”

阿芙臉頰微紅:“大皇兄取笑我,我還小呢,挑什麽驸馬?”

見她并未拒絕,太子哈哈一笑:“那選驸馬一事以後再說。”

果然,依靠別人才能存活的藤蔓,靠山沒了,就會去尋找下一個。

有皇六女相助,想來将來辦事會容易許多。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聽到喪鐘聲響起了呢。

阿芙陪着笑臉,心裏越發不安。

貴妃娘娘病重難返,太子又虎視眈眈。

雖然太子并沒有直言讓她做什麽,但不用細想,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事。

辭別太子後,阿芙長嘆一口氣。

當夜,她輾轉反側,将地藏經翻來覆去念了許多遍。

大師說,地藏經适合衆生治療心病與身病,但盡管阿芙時常虔誠誦經,貴妃娘娘也沒能捱太久。

十月初七,蘇貴妃難得有了精神。

不用別人攙扶,她竟自己坐起身,命人給換上一身漂亮衣裳,又吩咐丹青:“好久沒绾發了,給我绾個飛仙髻吧。”

丹青不受控制地想到一個詞:回光返照。

但面對娘娘吩咐,她還是答應一聲,去拿發簪、梳子等物。

蘇貴妃原本有一頭又黑又厚的長發,如今頭發依然很厚,但不像當初那般黑亮。

“我年輕的時候,绾飛仙髻最好看。”蘇貴妃輕笑着說道。

丹青眼眶一紅:“娘娘現在也好看。”

“貧嘴。”蘇貴妃搖頭,“老了,不好看了。”

丹青不作聲了,怕一開口,就露出哭腔。

蘇貴妃绾好發髻,又塗脂抹粉。

收拾停當後,乍一看去,仍是那個貌動天下的蘇令。

“丹青,你讓公主進來吧。”

永安公主一直在外守着,猛然見到光彩奪目的母親,愣了一下,下一瞬,她臉上血色褪盡:“娘——”

當着丹青的面,蘇貴妃沒說別的,只輕聲叮囑:“別忘了答應娘的事,照顧好自己。只有你過得好,我才能放心。”

永安公主睫羽垂下,擋住了眸中洶湧的淚意。

她悶聲回答:“我記住了。”

“這就好。”蘇貴妃點一點頭,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這個看似普通的午後,蘇貴妃又見了阿芙,見了族妹蘇寶林……

她精神尚可,眉眼含笑,絲毫不像是被病痛折磨的樣子。

皇帝聽聞消息,匆忙趕來。

蘇貴妃臉上又有了倦色:“阿宬,我累了,想躺一會兒。你能抱我過去嗎?我好像走不動了。”

“好。”皇帝直接将她打橫抱起,心中驀的一驚。

她現在竟然這麽輕。

蘇貴妃躺在床上,握着皇帝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皇帝便任由她握着。

“阿宬,我好舍不得你啊。”蘇貴妃聲音很輕,回憶起當年,“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和阿芙差不多大,我還是個小孩子……你說你會娶我……”

皇帝喉頭似乎被什麽給堵住了。

——其實這近半個月,他不常來玉棠宮。國事繁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心有恐懼,不願面對。

“我可能沒法陪你走下去了,我能不能求你幾件事啊?”虛弱的女子眼中盡是懇求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阿令你說,只要朕能做得到。”

“我死之後,把我葬在蘇園舊址可好?”蘇貴妃艱難地道,“就是我第一次見你的地方。”

聽到這句話,皇帝先時那句“不,你要入皇陵,與朕合葬。”就梗了一下,沒再說出口。

“我想喪事一切從簡,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永安為我守陵三年?”

皇帝眸光微閃,他明白了,阿令讓女兒守陵是假,想讓他承諾不動永安性命是真。

心愛的女人正嬌弱的、用充滿祈求的眼神看着他,皇帝點一點頭:“好。”

“阿宬,活得久一點,不要想我,不要急着來見我。”蘇貴妃聲音越來越低,她擡起頭,試圖為皇帝拭淚。

然而手還未碰到皇帝的臉頰,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十月七日傍晚,貴妃蘇令薨。

高高在上的皇帝幾乎哭暈過去,發了瘋一般不許旁人動貴妃的屍體。

還是王賢妃再三勸說,皇帝才勉強同意給貴妃裝殓。

貴妃地位尊貴,僅次于皇後,喪儀極近奢靡。

皇帝還提出,要追封蘇貴妃為皇後,遭到朝臣反對。

這一次,皇帝不肯退讓:“她活着,朕不能封她為後。她死了,還不能給她一個皇後的名分嗎?”

朝中為此争執不下。

當然,後宮裏也不安生。

貴妃薨逝,整個後宮皆服喪。

阿芙頭上簪着白花,腰間束着孝帶,手腕上還系了一根麻繩。

貴妃娘娘的靈柩暫時安放在玉棠宮正殿內。

裏裏外外,盡是哭聲。

阿芙跪在棺材前,心裏木木的疼。

有那麽一瞬間,眼前的一切似乎與母親去世時重合在一起。

盡管二者的喪禮大不相同,但悲傷大概是一樣的。

在一片哭泣聲中,阿芙看向永安公主。

公主一身重孝,眼睛紅腫,沒有嚎啕大哭,卻能讓人清楚地感覺到她身上濃濃的悲痛。

聽月影說,永安公主已經連續幾日沒吃過東西了。

阿芙有心想勸一勸,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貴妃病逝,連她這種受過貴妃照拂的人都悲傷難過無法自已,何況是貴妃的親生女兒呢?

阿芙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跪在姐姐身邊,偶爾遞上一盞茶。

想了想,她伸手去握永安公主的手,低聲道:“姐姐,我在這裏。”

永安公主看着她,神情木然。

阿芙心裏一酸,伸臂抱住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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