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古怪

古怪

猛然被人抱住,永安公主身體不自覺微僵。本欲立刻推開,卻不知怎麽心念一動,遲疑着輕碰了一下少女的肩頭。

“阿芙。”永安公主聲音極低,帶着濃濃的倦意,“我沒有娘了。”

短短一句話,勾得阿芙剛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淚珠撲簌簌而落,沿着下巴,打濕永安公主的脖頸。

阿芙低語:“姐姐,你還有我。你好好的,娘娘在天上才能安心。”

這是當年生母林美人病逝後,崔穎姑姑安慰她的話,如今她幾乎是原樣說給永安公主聽。

其實她心裏明白的,失去至親,就像心缺了一塊兒,語言的安慰在這個時候顯得格外的蒼白無力。

只有時間才會讓其慢慢結痂,而且即便結痂了,也僅僅是從外邊看不到傷口。只要稍微碰觸一下,依然會鈍鈍的疼。

“嗯。”永安公主阖上眼睛,腦袋在阿芙肩頭短暫地靠了一下,又很快将她輕輕推開,“太晚了,你回去吧。”

阿芙搖頭:“不,我多待一會兒,我想多陪陪姐姐,也陪陪娘娘。”

永安公主沒再說話,随她去了。

阿芙是很害怕死人的,也害怕鬼,小時候崔穎姑姑曾用鬼故事吓唬過她。可是一想到棺木中躺着的是貴妃娘娘,她心裏好像又沒有那麽恐懼了。

反而更希望娘娘會突然站起來,再沖她笑笑,對她說幾句話。

可惜貴妃娘娘再也不會回來了。

關于蘇貴妃的身後之事,皇帝與大臣之間争執許久,最終以皇帝的退讓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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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追封成皇後,皇帝只好退而求其次,盡量為蘇貴妃争取美谥,且要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再下葬。

蘇貴妃棺木移至安泰殿。

阿芙在靈堂接連待了幾日,有些撐不住。傍晚,她決定回靜心苑稍微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然而,剛走出安泰殿沒多久,阿芙就遇上了迎面走來的太子蕭廷钰及其侍從。

阿芙心中一凜,當即停步行禮:“大皇兄。”

太子穿了一身素淨長袍,臉上不見笑意:“六妹妹是從安泰殿回來嗎?孤正要去給貴妃娘娘上柱香。”

他神情溫和,禮數周到,任誰都挑不出半句錯。

可阿芙仍覺得不安,方才的困倦似乎在一瞬間消失幹淨,她頗為殷勤,應聲回答:“是的,大皇兄要去上香麽?我陪你一起去吧。”

太子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不是剛從安泰殿出來麽?”

“是剛出來,但我再陪大皇兄回去一趟也無妨。”

“嗯。”對于她的态度,太子還是比較滿意的。

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六妹妹不似表面那般純真熱情。在皇宮裏長大的孩子,有幾個是真單純的?

不過這樣知情識趣更好,幫他省事了。

安泰殿內,永安公主正在守靈,在其身側,還有玉棠宮的宮女內監們。

還未進去,就聽到裏面的哭泣聲。

阿芙不清楚,這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但她自己,只要聽到這哭聲,就感覺心裏難受得很。

太子緩步走入,先為上香,後又恭恭敬敬為蘇貴妃磕頭。

做完這些後,他将才視線轉向永安公主。

怪不得人們都說,若要俏,一身孝。

永安公主容貌英美,皮膚白皙,平日裏清冷高傲,讓人心癢。此時一身重孝,眼睛發紅,似乎多了一些往常沒有的脆弱。

太子手指摩挲,壓抑住心頭肆意的癢意,近前幾步,溫聲勸道:“三妹妹千萬要保重自身,莫因傷心而毀了身體。”

永安公主眼皮輕擡,啞聲道:“多謝殿下挂懷。”

俨然兄友妹恭。

一旁的阿芙見狀,暗暗松一口氣,懸着的心暫時放下來。

很好,沒當場鬧起來。靈堂還有其他人,太子也要顧忌臉面的。

但這肯定不是長久之計,失去蘇貴妃庇護,永安公主的日子只怕也不好過。

太子環顧四周,視線在守靈的宮人內監身上一一掠過,繼而率衆離去。

仿佛他此次前來,真的只是為給蘇貴妃上一炷香。

一行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阿芙猶豫一瞬,深深地看了永安公主一眼後,跟着離去。

永安公主并未注意到阿芙臨走前的目光。她眼簾低垂,遮住眸中冷意。

大宮女丹青膝行數步,走至永安公主跟前,低聲道:“公主,莫忘了娘娘臨終所言。”

永安公主面容沉靜:“我知道,也不會忘。”

思忖片刻,丹青又道:“公主千萬不要自責,娘娘的病症并非因公主而起。”

這些時日下來,她感覺永安公主近乎哀毀骨立了。

有孝心是好事,但過于傷感,損害身體,逝者在九泉之下也難安息。

作為蘇貴妃的心腹,丹青對永安公主的境況知曉一二。她最擔心的就是永安公主長期深陷自責的情緒中,誤了大事。

“嗯。”永安公主雙目微阖。

其實,她心裏很清楚,母親的死亡不是她自己造成的,但是郁結于心,胞宮有瘀,甚至後來的小産加劇,都與她有着脫不了的關系。

因為想在這深宮中保住她,母親才會十多年殚精竭慮,自毀己身。

所以她更不能辜負母親的一片苦心。

只是,至少她要盡人子本分,送母親最後一程。

走出安泰殿後,太子瞥一眼跟在身後的皇六女,緩緩說道:“不必一直跟着孤,現在還沒到用你的時候。”

阿芙心頭一跳,點頭稱是。

太子揮一揮手:“去吧!”

阿芙從善如流,匆匆回到靜心苑,吃點素食,喝一些水,略微休息會兒後,再次前往安泰殿。

尋了個機會,阿芙鄭重提醒永安公主:“姐姐,一定要提防太子。他不安好心。”

“嗯。”永安公主聲音極輕,“我知道。”

阿芙嘆一口氣,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好的解決方法。

如果陛下能愛屋及烏,繼續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眷顧永安公主就好了。

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蘇貴妃薨逝,陛下先和朝臣争吵一番,不久又患病,辍朝七日。

貴妃棺木移至安泰殿後,皇帝一次也沒去靈堂,仿佛不願接受貴妃已逝的事實。

他日日流連玉棠宮懷念往昔。

蘇貴妃臨終遺言,想葬在蘇園。皇帝當時同意,事後卻又反悔,命人修整陵寝。

他要與貴妃合葬。

“阿令,對不起,這件事朕不能如你所願。”皇帝握着貴妃留下的香囊,喃喃自語。

內監突然來報,說周相公求見,稱西南有流民作亂,十萬火急。

皇帝的思緒被打斷,有些不耐煩:“有動亂,那就去鎮壓。這也要問朕麽?”

停頓一下,他又收起香囊,緩和神色:“讓他進來。”

周讓匆忙而入,行禮過後,便說起流民作亂一事。

皇帝按了按眉心:“太平盛世,總有刁民心懷不滿,妄圖作亂。些許小事,也用得着禀報朕?”

“陛下,此次與以往不同,流民兩個月內奪了四個州縣,不可小觑。”周讓正色道。

聽到“四個州縣”,皇帝意識到了嚴重性,眉心一動,坐直身體:“讓張英率軍前去平叛。”

“陛下英明。”

皇帝揮一揮手,令周讓退下,嘆一口氣,緩緩合上眼睛。

外面流民作亂,皇宮中卻未受到太大影響。

唯一有影響的大約是二皇子蕭廷睿。

他和阿芙抱怨:“父皇讓張頌他爹去西南平叛了,張頌整天念叨着他也想去。”

“那他去了嗎?”阿芙心不在焉,随口問道。

“當然沒有。你是不是沒在聽我說話?”二皇子有點生氣,“我剛才說的是,他說也想去。他要是去了,還能整天在我跟前念叨?”

見他微惱,阿芙誠懇道歉:“對不住,我在聽,但是有點走神。”

二皇子很大度地不與她計較:“行吧,那你走神是在想什麽?”

“我在想貴妃娘娘的遺言。”阿芙秀眉微蹙,“丹青姐姐和我說過。”

她當時不在跟前,聽丹青姐姐說,貴妃娘娘臨終前叮囑了三件事。

“什麽?”二皇子好奇地問。

阿芙簡單說與他聽。

一是喪儀從簡,但如今極盡奢靡。

二是葬在蘇園,可陛下要她入皇陵合葬。

至于第三條,希望永安公主守陵三年。

皇陵遠離皇宮,若真守陵三年,不知能否避開太子?

唉,陛下是真把貴妃娘娘的話當成耳旁風啊。

聽罷,二皇子白胖的臉上露出苦惱之色,他搔了搔頭:“這有點難辦。”

“是啊。”阿芙點頭。

“父皇事事反其道而行之,總不至于讓三姐姐熱孝中就出嫁吧?”

阿芙呆了一下,沒想到蕭廷睿竟是這樣想的。

這個弟弟的想法還真是異于常人。

“我不是這意思……”阿芙心思一動,腦海裏突然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

她待要努力去捉,卻沒能捉住。

夜裏,躺在床上,阿芙睡不着覺。

翻來覆去之際,她腦海驟然清明了一瞬。

好像有哪裏不對。

以貴妃娘娘的聰慧,不會想不到永安公主受寵是女憑母貴。

既然放不下女兒,她為什麽不趁着自己還在世,為女兒挑選一個家世、才貌都出衆的驸馬呢?早早定下來,昭告天下。

這樣,即便蘇貴妃不在了,看在其夫家面上,永安公主或許也能稍微多一重依靠。

怎麽是讓女兒守陵三年呢?

阿芙想不明白。

總覺得或許有什麽事被她給忽略了。

天氣漸漸轉冷,七七四十九日的守靈即将結束。

傍晚,阿芙拎着食盒,裝了一些清粥素菜前往安泰殿。

——永安公主用食極少,阿芙看着憂心,就讓崔穎姑姑做了一些清淡的菜肴。

她近來時常拎着食盒過去,永安公主沒有食欲,但會給她面子,勉強能吃上一些。

距離安泰殿還有一段距離時,阿芙被攔下了。

年輕的侍衛面無表情:“皇六女,太子殿下有請。”

阿芙心裏猛地一咯噔。

盡管已提醒過永安公主,但這些天一直沒見太子,阿芙在不知不覺中隐隐有了點松懈。

如今侍衛一句話,仿佛在她心頭壓了一塊萬斤巨石。

“我現在有點事,等我……”

“皇六女別讓小的為難。”侍衛冷冰冰打斷她的話。

阿芙心知這回是避不開了,她轉而換上笑臉:“那行,我這就來。”

太子在前方不遠處的花叢前等她。

時值冬月,天氣寒冷,花木早已凋零。

太子穿一身紫裘,富貴又暖和。

看見阿芙,他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六妹妹,孤等你很久了。”

阿芙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問:“大皇兄找我有事?”

太子揮一揮手,侍從們迅速散開,分列四方。

是保護,亦是望風。

“今天是守靈最後一天,明日貴妃娘娘的棺椁就要遷到皇陵下葬了。”太子不疾不徐說道。

阿芙不解,但還是輕聲附和:“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

太子不再與她繞圈子,直接道:“替孤做件事,就在今晚。”

阿芙驀的雙目圓睜,嘴唇不自覺哆嗦了一下。

“你放心,孤不會讓你殺人放火,是極小的一件事。”太子輕輕挑了挑眉梢,“你只需動動手指就能辦到。”

阿芙抿了抿唇,誠懇道:“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恐辜負大皇兄的期待,大皇兄何不……”

“六妹妹,你這樣說,孤就很不高興了。”太子語氣平靜極了,可聽在耳中,卻頓覺可怖。

阿芙只得改口:“請大皇兄示下。”

“這才乖。”太子唇角微勾,自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白色小瓷瓶,“六妹妹,你不是每日給三妹妹送飯麽?把這個倒進去就行。”

皇六女送過去的膳食,永安公主定然不會起疑。

“大皇兄……”阿芙瞳孔一縮。

這是要她下毒嗎?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擔憂,太子輕笑一聲:“放心,沒有毒,只是會讓人好好地睡上一覺。三妹妹久不入睡,孤實在是擔心得很。”

他嘴上說着擔心,心裏想的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今晚是最後一夜,他新近剛得知,蘇貴妃臨終前竟祈求父皇準許永安公主為其守陵三年。

若父皇真的照辦,那就有點麻煩了。

——蕭廷钰懷疑,蘇貴妃的安排其實別有用心。從她生病起,她就不放心女兒待在宮裏,先是借口祈福,後是要求守陵,一心想讓女兒出宮。

或許等永安離開皇宮,那就是魚入大海。

想再抓住永安,就難了。

所以,他要利用不多的機會,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想。

若先時猜對了,那他立大功一件。

若猜錯了,那正好,他可以多一個禁脔,一償心中所願。

反正蘇貴妃已死,永安無人庇護。

麽麽噠,麽麽噠,麽麽噠

今天不夠多,明天争取更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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