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籌謀
籌謀
衛三公子一行人回到衛氏莊園時,大火已被撲滅。
昔日壯觀幽美的莊園,此刻看上去一片狼藉。
柴房附近的幾間屋舍均被燒得幹幹淨淨,只剩一片瓦礫。
安遠公主先時住的院子被燒掉大半,她住的那個房間尚且完好。牆壁外面黑漆漆的,門窗也已變形。
衛邵跟在公子身後,一聲不吭,視線卻不受控制地往公子身上瞟。
衛三公子站在門口,盯着大火燒過的房間,一言不發。
和公子相處一年,衛邵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樣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輕聲問:“要不要進去看看?可能有什麽貴重東西?”
話一出口,他恨不得自打耳光,看他這都說得什麽話。
衛三公子卻輕輕“嗯”了一聲,上前幾步。
避開毀壞的門,他大步走了進去。
相比于外面的狼藉,房內勉強還算沒被毀。
房間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底。
床鋪淩亂,可想而知,此間的主人是在慌亂中離開的。地上有燒焦的煙灰,桌上有一本半開的書和一本合着的書。
衛三公子緩步走過去,認出是自己的游記和雜記。
衛邵心裏一緊,快步上前收起書,讪讪地道:“這個,還好沒把書燒了。”
Advertisement
衛三公子阖了阖眼睛,壓抑許久的情緒忽然翻湧上來。
所以,她看過他的字跡,也知道是他。
他不去想張頌令人放箭時她的反應,心內不平之餘,還有自己也不曾察覺的酸澀。
衛邵直接把書揣進了懷裏。
衛三公子佯作不曾看見,目光微轉,視線落在桌上一個瓷哨上。
衛邵一直留神觀察着自家公子,見其視線移過去,自己連忙搶先一步過去,拿起那個青瓷哨,幹笑兩聲:“這東西也沒壞。”
見公子不太在意的樣子,他想了想,口中解釋:“公主說,這是一個朋友給的。要不,我先幫忙收着?等以後再見還給她?”
衛三公子睨他一眼,沒有說話。
衛邵看其神色,又将青瓷哨給給放在了原地。
“喵嗚”一聲,那只白色長毛獅貓輕巧地自壞掉的窗子跳進來。
蓬松的白色長毛被燒掉一些,看起來狼狽不堪。
小貓黏人,盡管掉了不少毛,仍弓起身子膩在人身邊。
衛三公子盯着貓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房間。
衛邵沖獅貓龇牙咧嘴地笑一笑,也跟着出去。
莊園被毀,自然要好好收拾殘局。
所幸此次無人因為火災受傷或是死亡,損壞的只有房屋財産。
劍蘭、衛邵等人一起請罪。公主被劫是他們看守不力、嚴重失職。
公子一向賞罰分明,這回卻并未多斥責他們,只說先記下,日後再說。
為此,衛邵惴惴不安了好幾日。
衛三公子沒在此地逗留太久,第二天天不亮,他就離開了。
不用繼續看守公主,衛邵等人收拾好殘局後,也會去投奔公子。
離開之前,鬼使神差的,衛邵又去了一趟安遠公主先時住過的房間。
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個青瓷哨已不知去向。
阿芙困得厲害,卻睡不着。
張頌一直帶人守在船頭,異常警惕。
阿芙看了一會兒,重新回到艙內。
在船艙內躺了半天後,她才勉強休息一會兒,可惜噩夢連連,難以安睡。
阿芙不覺得暈船,但是人在船上,仍有些沒食欲。
崔穎姑姑巧手,為她烹制了鮮魚湯。
阿芙這才有點胃口,勉強用了一些。
見她仍恹恹的,崔穎不放心,在一旁關切地問:“公主還是不舒服嗎?用不用請醫者?船上就有個人會醫術。”
阿芙搖頭,笑笑:“不用,我沒什麽事,就是沒睡好,沒精神。”
“等船靠岸,好好歇一歇就好了。”崔穎輕聲安撫。
“嗯。”阿芙重新躺下,閉目養神,也感覺稍稍舒服一些。
崔穎坐在她床邊,本要做些針線,奈何船行之際,微微晃動,不好做,只得作罷。
見小主子睡不着,崔穎便同她低聲說些閑話。
說二皇子,說張公子,末了又神秘兮兮地問:“公主知不知道,咱們是怎麽找到你的?”
“怎麽找到的?”阿芙饒有興致地問。她待在衛氏莊園,連大門都沒出過。
“我聽說是有人假扮成貨郎,探聽出來的。”
阿芙心思一動,不由地想起先前還在衛氏莊園時門口挑貨售賣的貨郎,驚訝出聲:“是他?”
真是令人意外。
崔穎笑道:“這一回,多虧了二殿下和張公子呢。”
“是啊。”阿芙附和,是多虧了他們。
崔穎又低聲說起別的,她聲音溫和,語速又慢。
阿芙聽着聽着,便覺困意朦胧。
睡着之前,她腦海中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不管怎麽樣,能再次見到崔穎姑姑,能像現在這樣躺在她身邊睡覺,都是一件好事。
他們沒行太久的水路,船在傍晚就靠岸了。
已經到了朝廷地盤,張頌等人明顯松一口氣。
迎着暮色,衆人找到一家客棧投訴,略作休整。
此時臨近年關,客棧人來人往,大多是返鄉之人。
好在餘下的還有幾間房,衆人搭夥結伴,倒也勉強夠住。
安排好住處之後,阿芙去找張頌。
——之前一直忙于逃亡,不便詳談。現在脫離危險,有些話也是時候說了。
她不想回到皇宮去,甚至不想再回京城。阿芙心裏很清楚,其實不回宮的最好辦法是在她在回京途中“消失”,神不知鬼不覺。但是衆人幾經周折,救她一場。她若偷偷一走了之,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何況衆人一直保護她,唯恐她有一點閃失,她也很難尋到抽身的機會。
私心裏,她更希望能有個兩全之法。
張頌神态恭謹:“公主,頌想修書一封,讓人八百裏加急送回京城,好讓二殿下知道,公主已經找到,也好讓他安心。不知公主要不要寫封家書回去?”
阿芙笑笑:“這個好說,不過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見她神色鄭重,張頌不由地一陣緊張。
略一思忖,阿芙輕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
這間客棧不大不小,前面廳堂,後面樓房,再往後是個院落。
院子裏有棵樹,葉子已經落盡,光禿禿的。
風一吹,幹枯的枝幹搖搖晃晃。
馬在馬廄裏吃草喝水,偶爾打響鼻。
張頌心中惴惴,拱手施禮:“不知公主找頌,所為何事?”
阿芙将手籠在暖袖中,深吸一口氣:“張公子,外邊有點冷,我想長話短說。”
“公主請講。”張頌的心不由地提了起來,聲音也不由自主地變得幹澀。
“我不想回宮。”夜色中,六公主一字一字說的輕而清晰。
“什麽?”張頌脫口而出,疑心自己聽錯了。
阿芙笑笑,又重複一遍:“我是說,感謝你救我出來,但是我不想再回宮了。”
少女聲音清潤,吐字清晰,斷無聽錯的可能。
抿一抿唇,張頌啞聲問:“為什麽?”
“張公子,我聽說,我失蹤後,朝廷召回和親隊伍,放棄尋找我,有這回事嗎?”
張頌沉默一瞬,點一點頭:“有,但是……”
“但是你和二皇子你們不願意放棄,所以才會千裏迢迢找我,非要把我接回去,是不是?”阿芙不等他說完,便搶先接道。
“是,确實如此。”張頌并不否認。
阿芙嘆一口氣,擡頭看看黑沉沉的天空,軟語說道:“張公子,咱們自幼相識,我的處境你也是知道的。陛下舍棄了我一次,自然也會舍棄我第二次、第三次……”
聽她如此輕描淡寫地談及自己不得聖心,張頌心裏一酸:“我……”
他想出言安慰幾句,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一時惱恨于自己的笨嘴拙舌,不會安慰人。同時他又清楚地意識到,公主并沒有說錯。
幾個公主中,六公主的确最不得皇帝喜歡。
張頌是皇子伴讀,知道一些宮廷秘辛,自然也聽說過林美人“雙頭怪胎”一事,只是沒想到,斯人已逝這麽多年,陛下居然仍在遷怒。
“既然他當我死了,那我可不可以也當作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阿芙說這話時,聲音不自覺降低,甚至還帶上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哭腔,“我不想再回宮,不想再被父皇舍棄,不想再需要和親時,第一個被推出去……”
她和張頌來往不多,但在她的了解中,此人也是個富有同情心的性情中人,否則不會在得知她有可能被派去和親時請皇帝賜婚。
所以,有時候,适當的示弱也無傷大雅。
“張公子,我知道,身為公主,我有我要承擔的責任。但我已經和親一次、被舍棄一次,真的還要再被犧牲一次嗎?”阿芙擡眸,眼中已有淚意。
——若是沒出任何差錯,她被送到蠻國和親。那她認了,是她命不好,她在蠻國好好活下去也就是了。
可她現在明明有另外一條路,她想争取一下,她不要被推着再次走入牢籠中。
夜色沉沉,公主眸中隐有濕意,那點點淚痕灼痛了張頌的心。
張頌攥緊了手心,低聲問:“公主想怎樣?如果不回宮,那公主要去哪裏?”
阿芙嘆一口氣,沒有回答。
“如今天下将亂,外面很不太平。公主讀過書,肯定也知道,亂世之中,升鬥之民最苦,女子尤甚。”
阿芙心知他說的有理,輕嘆一聲:“我何嘗不知?只是兩相比較,我更願意在宮外。”
張頌雙眉緊蹙,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找到我的事情,張公子上報給朝廷沒有?”
“沒有。”張頌搖頭,“正要禀報給二殿下知曉。公主所提之事,恕頌不能答應。此事須得二殿下同意。”
他們是私自來營救公主的,不必特意奏明聖上。但他必須得告訴二皇子。
阿芙點頭:“行,正好我也想跟二皇子寫一封信,告訴他我的想法。他應該會有好的建議。”
停頓一下,她又道:“我想求張公子的就是,找回我這件事,不要讓更多人知道。”
她笑了笑:“是不是有點難?”
這已是她退而求其次的請求了。
其實她更想他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離開,但她知道太強人所難。
張頌抱拳,沉聲道:“頌會竭盡全力。”
阿芙沖他施了一禮,道一聲:“多謝了。”
夜風起,六公主輕輕咳嗽出聲。
張頌忙道:“外面冷,公主先回房吧。”
“好。”阿芙欠一欠身,轉身回房而去。
張頌則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阿芙剛用罷晚膳,就有人送來筆墨紙硯。
崔穎撥動油燈的芯,一時間光芒大盛,房間驟然亮堂許多。
“公主是要練字?”崔穎話一出口,反應過來,“是給二殿下寫信報平安?”
“對。”阿芙含笑點一點頭。
磨好了墨,提筆蘸墨,剛要寫字,阿芙不知怎麽,竟又想起永安公主來。
定了定神,她才在紙上寫下“見字如面”四字。
她與二皇子蕭廷睿從小一處長大,鮮少有寫信的機會。與他談話,自然也不必顧忌太多。
但這一封信,阿芙寫的很用心,不僅僅是報平安,她含蓄寫出自己的擔憂和想法,有意無意利用了一點這個弟弟的歉疚。
——是的,她被派去和親,并不是弟弟蕭廷睿的錯。但他仍為此不平,甚至感到愧疚。
寫完信後,阿芙又細細默讀一遍,見并無纰漏,才小心疊好放入信封中,請崔姑姑将信件送給張頌,由他使人去送。
次日清晨,出發之際,阿芙掃視一圈,見少了一個侍衛。
正是當日混進衛氏莊園,先後打暈劍蘭和她的那個。
進了馬車後,阿芙小聲問崔穎:“姑姑,張公子派去送信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他是二皇子的人?”
“哪個?”崔穎掀開車簾張望,看了好一會兒,才知道少的是哪個。
她放下車簾,告訴小主子:“那人叫鄒澎,是二皇子身邊侍衛。二殿下是皇子,身邊明衛、暗衛不少。只是不知道這個小侍衛是明衛還是暗衛。”
阿芙“哦”了一聲,心內對弟弟生出豔羨來。
這個鄒澎,能被派去救人,又能被派去送急信,應該是個有本事的。
可惜她身邊沒那麽多可用之人。
鄒澎騎着駿馬連夜出發,一路飛馳,直至京城。來不及休息,他便懷揣着信件和令牌直奔皇宮。
已經入夜了,二皇子蕭廷睿正在聽人議政。
你一句,我一句,聽得他頭都大了。
好不容易等事情結束,衆人退下,二皇子嘆一口氣,吩咐左右:“把笨笨抱過來,給我摸一會兒。”
“是。”
二皇子口中的“笨笨”,是六公主先時養的一只貍花貓。
六公主奉命和親,她養的貓、鳥,都托付給了二皇子。
很快,貍貓被人抱來,喵嗚喵嗚直叫。
二皇子把它抱在腿上,兩手不住地輕輕揉搓,後又将臉埋在貍貓身上。
貍貓喵嗚喵嗚地亂叫。
“殿下。”鄒澎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向他鄭重施禮。
二皇子吓了一跳,擡頭看見風塵仆仆的鄒澎,愣了好一會兒才問:“怎麽了?啊,對,我想起來了,我讓你跟着張頌去找人。你現在回來,是……找到了?”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不自覺發顫。
“幸不辱命。”鄒澎從懷中取出兩封書信,“一封是張公子的,一封是六公主的。”
“哈,哈,哈哈哈哈。”二皇子不由地笑出聲,他丢開手裏的貓,霍地起身,幾步上前,自鄒澎懷裏搶過書信。
想也不想,先看阿芙的。
看到“吾弟親啓”四個字,他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是阿芙的字!她還活着,他們找到她了!
撕開信封,視線一掃而過。待看完信上內容後,蕭廷睿怔住了。
他臉上笑意一點點消失。
鄒澎沒偷看信件,也不知道那個公主寫了什麽,怎麽二殿下一臉牙痛的表情。
二皇子又将姐姐的信重新看了一遍,過得一會兒,嘆一口氣,再去看張頌的信。
看後,又是一聲嘆息。
鄒澎在一旁默不作聲。
二皇子則雙手負後,踱來踱去。
良久之後,他才重新回到案前,吩咐鄒澎:“你等一會兒,待我修書一封。”
他的回信非常簡單,只有四個大字:“回京再議。”
姐姐不想回宮,想抛棄公主身份。他雖然覺得不應該,但又隐約覺得她說的是對的。
他需要好好理一理,做出妥善安排。
阿芙一行人還在回京途中。
在離京城還有幾十裏地時,去而複返的鄒澎找到他們,并帶來了二皇子的回信。
看到“回京再議”四個字,阿芙嘆一口氣,心想,至少沒一口否決不是嗎?
入京之後,他們并未立刻回宮,而是輾轉先至一處二進的宅院。
“這是二皇子新購置的,公主先在此地落腳,等見過二皇子再做主張。”張頌溫聲道。
阿芙含笑點頭:“嗯,多謝你們了。”
她的弟弟能新購置一處房舍,料想已同意七八分。只是,謹慎起見,她更希望遠離京城。
天子腳下,被發現的可能性還是太大了。
當天下午,二皇子就從宮中抽身出來,匆匆趕至宅院。
一見到姐姐,他嗷的一聲嚎啕大哭:“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阿芙好一通安撫,待他平靜下來,才又提起正事。
二皇子苦着一張臉,反複确認:“你是真不想回宮?公主身份也不要了?”
“嗯。”阿芙點頭,“我聽說,蠻國國主在國書裏說,過得一兩年,可能再提聯姻之事?”
“不可能了。”二皇子直接擺手,“蠻國自己都管不過來,哪還能出兵幫咱們?推脫之語罷了。其實你要真想避居宮外,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有幾個條件。”
“你說。”
“不回宮可以,但我要給你安排宅院、護衛,我得保證你人是安全的。不然你一個姑娘在外面,還不被人欺負死?”
阿芙擡眸:“可以安排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嗎?”
“你擔心在京城不安全?”二皇子詫異地看她一眼,擺了擺手,“唉,現在外邊這麽亂。京城算是比較安全的了。各地流民四起,尋常百姓在外面很難生活的。”
“我是擔心被人認出,再被帶回宮去。”阿芙老實說出心中擔憂,其實如果不是張頌等人時刻跟着,不是想着要再見這個弟弟一面,她連京城都不想再回的。
二皇子想了想:“不至于,認識你的人真沒幾個。而且……”
說到這裏,他欲言又止。
“而且怎樣?”
二皇子嘆一口氣:“而且父皇決定,再過幾個月,等和親失敗的事情被人淡忘了,就會對外宣布你的死訊,說你病逝了。屆時即便真有人認出你,你在外人眼裏已經不在人世了,還怕什麽?還能強行把你帶回宮,說你死而複生了嗎?”
阿芙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一點頭:“也好。”
她想,若真如此,那留在京中也不是不行。不管怎麽說,京城現下都要比其他地方更安全一點,而且多多少少有人庇護。
“阿芙,你回京這一路應該也看到了,外面不好過。就算你留在京城,我也得給你留夠人手。”二皇子想了想,又道,“得派好幾個侍衛,我把鄒澎也留給你。”
他的一衆明衛暗衛裏,鄒澎是身手最好的那個。
本來他是不願意姐姐逗留在外的,畢竟大皇兄就是在宮外死于刺殺,他總覺得宮外不安全。但他一則怕六公主再被拉去和親,二則如今天下形勢不好,若真不幸到了國破家亡的時候,她隐姓埋名在宮外生活,或許還能有更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