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亂
大亂
于是,阿芙暫時留在了這個二進的宅院裏。
二皇子如今被皇帝要求學習政務,大的事情處理不了,一些小事還能辦到的。
他幫阿芙安排了新的身份,又安排好保護的人,這才稍稍放心一些。
出京和親時,阿芙帶了一些銀錢。這些錢財被崔穎保管着,現下拿出來使用,足夠幾人用一輩子了。
年關将近,皇宮裏的愁緒暫時消散一些。
蘇寶林掌管後宮數月,在馮充容和劉才人的幫助下籌辦過年事宜。
“按照往年舊例,得給各宮姐妹,各個公主,都再添四身過年的衣裳……”劉才人輕聲提醒。
蘇寶林嘆氣:“舊例是舊例,我也知道舊例,可今時不同往日。”
劉才人不說話了。去年一年中,朝廷失去部分領土,其餘地方的賦稅都被拿去發軍饷了,還有一些地方因為年景不好,賦稅都收不上來。
“一人兩身吧。”蘇寶林一錘定音,“就當是後宮諸人齊心協力支援前線将士了。”
兩人只得稱是。
這個新年過得也簡單。
家宴上,不滿一歲的八公主不知何故哇哇大哭。皇帝兩條眉毛幾乎擰在了一起,“啪”的一聲放下酒盞,呵斥道:“奶娘呢?沒看到公主在哭?快把她帶下去哄一哄。”
因為這哭鬧,皇帝也沒了興致,略喝兩口酒,就起身離去了。
其餘人等面面相觑,勉強坐一會兒,家宴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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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才人嘆一口氣,說道:“當年是何等熱鬧,這才過了幾年啊。”
蘇寶林不說話,貴妃姐姐還在世時,她可沒想到世道變得這樣快。
阿芙倒是在宮外度過一個安靜祥和的新年。
興德不在,但有她和崔穎姑姑。
兩人一道剪窗花、貼春聯、包餃子,偶爾喊鄒澎幫一下忙。
新春當日,阿芙還給幾人一人發了一個紅包。
二皇子挂念這個在宮外的姐姐,在初一下午抽了空,帶着張頌悄悄過來探視。
見姐姐在宮外過得還不錯,二皇子也笑了。
他指一指房門上的春聯:“你寫的?”
“對啊。”
“不錯不錯。”
崔穎姑姑端來了瓜子松仁果脯杏幹等物,笑吟吟道:“殿下嘗一嘗。”
“嗯,宮外的東西我都不常吃。”二皇子拈了一枚杏幹放在嘴裏,很快便苦了臉,“好酸啊。”
阿芙咯咯直笑,崔穎也笑吟吟的。
“你們不必擔心興德,有我呢。”二皇子改吃松仁,剝皮之後,慢慢吃瓤。
阿芙笑笑:“是啊,我知道有你。就是有你,我才能放心一些。”
他們姐弟說話,張頌就在外面安安靜靜站着,仿佛自己不存在一樣。
現在的二皇子和去年不同,作為年紀最長的皇子,每天被逼着去學習政務,遠不像以前那般有大把空閑時間。
這還是阿芙安頓在此地後,他第一次前來探視。下一次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見時候不早,張頌輕聲提醒:“殿下,該回去了。”
“唉。”二皇子嘆一口氣,“真不如你還在靜心苑的時候。”
當時都在皇宮裏,他厭惡讀書時,一擡腳就能走到靜心苑,揉揉貓、逗逗鳥,再喝一杯崔姑姑煮的烏梅湯。
以前還不覺得怎樣,現在想想,那生活還真是惬意。
張頌輕咳一聲。
二皇子意識到這話有點不對,打了個哈哈,繞過這個話題,只說道:“那我先回去。你有什麽事,可以讓鄒澎找我。他有辦法,不然找張頌也行。”
阿芙點頭:“好。”
二皇子剛一回宮,便遇上了另一個姐姐,是去年一年接連喪兄、喪母的二公主。
因為還在孝期,大過年的,二公主的衣裳也稱不上華麗。
“二姐姐。”
二公主神情冷淡,只“嗯”了一聲。
二皇子走後,二公主身邊的嬷嬷便近前一步,說道:“公主還不覺得奇怪嗎?二殿下去年私下派張公子去找六公主,後來就沒動靜了。找到沒找到,也沒給個說法。”
“嬷嬷想說什麽?”二公主秀眉微蹙,“沒帶回來,可不就是沒找到嗎?”
過去一年,她經歷太多,從宮中最尊貴的公主變成了沒娘的小可憐。怕老四老五或同情或奚落的眼神,她幹脆借口守孝,沒再去內學堂讀書,整天只和宮女嬷嬷待在一處。
而且因為喪母的緣故,她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親近信賴自己的乳母黃嬷嬷。
黃嬷嬷有點急了:“我的公主诶,您看二殿下的樣子可有一點傷心難過?張公子像是找到一半就放棄的人?”
“可他們并沒有把人帶回來。”二公主低聲道。
張頌去找人,月餘便回,回來做什麽?回來過年麽?可張頌回來時,并沒有帶回六公主。
“問題不就出在這兒嗎?可能找到了,但是沒帶回來。”黃嬷嬷加重了一下語氣,“那會不會就是留在外面了?”
二公主有些不耐煩:“可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公主忘了嗎?賢妃娘娘臨終前,陛下把公主指給了張公子啊。”
黃嬷嬷一提醒,二公主想起來,是有這麽一回事。
她并不待見張頌,但這是母親生前遺願。
“聽陛下跟前侍奉茶水的小太監說,六公主被派去和親前,南平侯上書請陛下為六公主和張公子賜婚呢。”
二公主只覺心煩意亂,又感覺莫名惡心:“那你說什麽辦?”
父皇是什麽意思?覺得她嫁不出去嗎?所以把想娶皇六女的人塞給她?
“依老奴之見,公主不如使人打聽打聽,也好心裏有個章程。”
二公主想了想:“行吧,那就找人打聽。”
這方面,她并不缺人手。
胞兄先太子亡故後,他的明衛暗衛沒被牽累的,有的去投奔旁人,有的則轉而效忠她。
她一個公主,又不出宮,又不處理政事,跟着她就和賦閑差不多了。
讓他們去調查事情,也算給他們找點事做。
此事真相也不難查,過了一個多月,還真讓他們給查出點東西。
二皇子大年初一那天曾經帶着張頌出宮,在某處宅院停留了半個時辰左右。
當然,并不是不滿十四周歲的二皇子養外室。
宅院裏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和失蹤的安遠公主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得知此事,二公主雙眉緊蹙:“她什麽意思?放着公主不做?去當個平民百姓?”
“我的公主诶,您怎麽就這麽單純呢?”黃嬷嬷比她還急,“她在宮裏是公主,在宮外可就不一樣了。沒聽說張公子跟着二皇子去看她嗎?若他們在外頭有私情,公主你在宮裏又怎麽能知道?”
“外室?”二公主皺眉問。
她記得,大皇兄就是在外面置辦了一個外室。
黃嬷嬷聽到“外室”二字,臊得老臉通紅,“呸”了一聲。
二公主更覺得惡心了,一方面覺得,一個公主不至于這麽自甘下賤。轉念又想,也不一定。她這個六妹妹,似乎從不把尊嚴看得太重,當年不是還巴結蘇氏母女嗎?
張頌不稀罕她,她還不稀罕張頌呢。但她不能容忍他和別人拉拉扯扯,是覺得她沒了娘好欺負是不是?
“那你說怎麽辦?”二公主問。
黃嬷嬷壓低聲音:“既然她人在宮外,不是公主,那除掉她的辦法多的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說話間,她比了一個殺人的手勢。
二公主吓了一跳:“何必這麽狠?讓她不能如願就行了,下這樣的死手幹什麽?”
再不喜歡這個妹妹,也沒想着讓她去死。
黃嬷嬷讪讪一笑:“公主心善,公主說的是。”
二公主思忖很久,終于想到了一個主意。
先太子忌日這天,二公主提着親手煲的湯去見了皇帝。
皇帝近來身體大不如前,看上去也老了好幾歲,不到五十歲的年紀,鬓邊白發格外明顯。
聽說二女兒送湯,皇帝按了按眉心:“讓她進來。”
接連遭受打擊後,二公主看上去成熟溫婉不少。
行禮過後,她奉上親手煮的湯。
皇帝嘗了一口:“是跟你娘學的嗎?和你娘煮出來的味道差不多。”
“是從我娘那學的。”
皇帝放下湯匙:“說吧,找朕什麽事?”
他不認為次女來找他,僅僅是為了送湯。
被皇帝戳破心思,二公主有點畏懼,但想到來意,大着膽子道:“父皇,女兒也沒什麽大事,只是有些不明白。二弟既然找到了六妹妹,為什麽不把她接回宮裏來,堂堂公主,安置在外面算怎麽回事?”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皇帝神色一變。
“女兒沒有胡說,是找到了啊,就安置在杏花巷第四戶人家。聽說是張公子親自帶人去湘州接回來的。”
皇帝面色沉沉:“當真?”
“是真是假,父皇派人一查便見分曉。”
二女兒說的連地址都極為詳細,皇帝心裏不自覺信了幾分。令二女兒退下後,他派人去查探。
沒多久,便得知此事屬實。
皇帝憤怒不已,倒不是心疼女兒,而是生氣二皇子的隐瞞。
他可以不認回這個公主,但他的兒子不能隐瞞他。
現在他掌控不了天下,難道連親兒子都掌控不了嗎?
“傳二皇子。”
二皇子蕭廷睿趕至時,皇帝正批閱奏章,見兒子進來,他直接拿起硯臺就往兒子身上砸。
這變故太突然,二皇子吓了一跳,閃身躲避:“父皇!”
“你做的好事。”皇帝冷笑,“杏花巷第四戶人家,怎麽回事?”
一聽到杏花巷,二皇子便心裏咯噔一下。
“一個個反了天了,指望着朕什麽都不知道呢。”
二皇子心思急轉,暗暗思考怎樣通知阿芙。
卻聽父親又道:“別急,朕已經讓人去接回你姐姐了。放心,這回朕不罰你們,但你們得知道,這天下,還是你們老子說了算的。”
二皇子胸中怒火蹭蹭直漲,很想直接回一句“你怎麽不對西南叛軍說這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他緊抿着唇,一聲不吭,心內是滿滿的無力。
京城杏花巷。
阿芙正在觀賞院子裏新開的花。
突然,大門被人猛然撞開。
阿芙一驚。
鄒澎快速沖了上去。
只見一群人魚貫而入。
為首者是個緋衣太監,聲音尖利:“奉陛下口谕,宣六公主即刻回宮。”
阿芙不由地愣在當場。
崔穎顫巍巍道:“你們認錯了人,這裏沒有什麽公主。”
“大膽崔氏,是要抗旨嗎?”太監厲喝一聲,又沖阿芙皮笑肉不笑道,“六公主,別讓小的們為難。”
阿芙瞧了一眼,見其身後站着的威風凜凜的侍衛,嘆一口氣。
鄒澎湊到她跟前,低聲道:“公主,你若不真想回宮,我能把你帶出去,崔姑姑就不能保證了,我帶不了兩個人。”
阿芙面色雪白,抿了抿唇,輕聲道:“算了,回去吧。”
她逃走,留下崔穎姑姑一人獨自面對這些嗎?她做不到。她不能丢下崔姑姑不管。
太監笑笑,做個“請”的手勢:“公主,請吧,馬車已經備下了。”
阿芙不舍得這個小院,不舍得院子裏一草一木,也不舍得屋內的一桌一椅。
雖然在這裏只住了幾個月,但她有心把它當作家來經營。
面對太監的催促,阿芙仰頭看了看頭頂的天空,瓦藍一片。
她對自己說,不該貪圖有人庇護而留在京城。天子腳下,被發現的可能性太大了。
果然,人不能有僥幸心理。
但現在考慮這些已無益處,阿芙轉而思考合适的措辭來解釋自己不回宮一事。
在回宮的馬車上,阿芙想了好幾個理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進宮之後,陛下并未召見她,只命人傳話一句:“既然回來了,就好生歇着吧。朕政務繁忙,不必觐見了。”
阿芙瞠目結舌,轉念一想,也是,的确是自己親爹能做出來的事情。
于是,她朝着皇帝所在的方向遙遙一拜,轉身回了靜心苑。
兜兜轉轉,數月過去,她終是又回到了這裏。
鄒澎跟着她回靜心苑,一時有些尴尬。
“你去找二殿下,把這事兒告訴他。”阿芙轉向他,“看看他那邊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她擔心二皇子因此事受牽累。
“是。”鄒澎施禮離去。
二皇子還好,畢竟他現在屬于皇帝實際意義上的長子。
皇帝訓斥一通,敲打一番後,讓他退下了。
他剛行兩步,便聽皇帝在他身後道:“不必去杏花巷報信,人已經接回來了。”
二皇子抿了抿唇,繼續前行。
剛出來,就碰見鄒澎。
“二殿下,屬下失職。方才陛下下令……”
“我知道了……”二皇子身心俱疲,“人在靜心苑嗎?”
“是的。”
“我去看看。”
真到了靜心苑外,二皇子反倒不好意思進去了。若不是他當初力勸阿芙留下,恐怕也不會今日之事。
他在門口徘徊,還是崔穎倒水時看見了她,驚訝地問:“二殿下,怎麽不進來?”
二皇子一咬牙,走了進去:“六姐姐呢?”
他很少喚阿芙為姐姐。
“小主子整理書呢。”崔穎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怨怼。
二皇子點了點頭。
“你什麽時候把我的貍花還給我?”阿芙聽到動靜,自房中走出。
“它現在叫笨笨,跟我最親。”
兩人都極默契地沒再提她回宮一事,仿佛她本就該待在宮中。
過了好一會兒,二皇子才悶聲道:“是我沒辦好事。”
“怎麽能怪你呢?”阿芙笑笑,“我還要謝謝你幫我照看貍花,幫我照看興德呢。要不是你,我現在還在叛軍那兒呢。”
“杏花巷的宅子我不會賣,留着将來可能有用。”二皇子含糊說道。
對此阿芙沒什麽意見。
二皇子輕輕抱了抱姐姐。
杏花巷一事隐蔽,也不知皇帝是怎麽知道的。二皇子現下也有點人脈,打聽一番,便知道二公主或許與此事有關。
二皇子有點頭疼,私下向二公主詢問緣由:“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心疼自己妹妹,不行嗎?”二公主振振有詞。
“你……”
二公主笑笑:“二弟,她是你姐姐,我也是你姐姐。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什麽意思?”
“你當我不知道嗎?你私下想撮合她和張頌,讓她留在宮外,就為了讓她和張頌湊成一對。”二公主冷哼一聲,“一個張頌,我也不稀罕。可我見不得你們這般龌龊。”
“我沒有!”二皇子下意識反駁。
“你敢說,你去杏花巷沒帶着張頌一起?還是說南平侯先前沒上書請求父皇為他兒子和六妹賜婚?還是你不知道我娘臨終前父皇說的話?”
二皇子呆愣一下:“我,我帶他去,是因為他是我伴讀。而且,我們只去了一次。我敢說,他們之間并無私情。”
二公主“呵”的輕笑一聲,眼神嘲弄:“但願如此。”停頓一下,她又道:“既然沒私情,你急什麽?我又沒對她要打要殺,只是把她接回來而已。我不明白了,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二皇子阖了阖眼睛,心想,這個道理是說不通的。
而且,木已成舟,解釋太多傳到有心人耳朵裏,只會讓人覺得他妄測上意,藐視君王。
于是,二皇子只說道:“算了,都是自家姐妹。還是和睦相處吧。”
二公主悻悻地道:“哼,說的好聽,你把她當姐姐,你有把我當姐姐過嗎?”
“在我心裏,你們都是一樣的。”二皇子心想,只是阿芙和他自小感情更好一些。
他沒有把其中詳情告訴阿芙。
阿芙也沒多問。
這次回宮,阿芙發覺各種待遇下降不少。不止是她,其他公主也是這樣。
個中緣由倒不難猜,如今起義軍四起,西南叛軍控制了大片領土,朝廷的日子不好過。
二皇子私底下同姐姐提過朝廷可用之将極少,在與叛軍交戰中節節敗退的原因。
一來陛下登基不過才十餘年,并未真正的令四海鹹服,天下歸心。二則陛下在十年內陸陸續續剪除部分武将勢力,關鍵時刻無人可用。
年紀不大的二皇子感嘆:“時也,命也。”
阿芙不讨論這個話題,只輕聲叮囑:“這話在我跟前說說也就罷了,不要在外面說。”
“我知道,我沒那麽傻。”
姐弟二人齊齊嘆一口氣,也不知道朝廷還能撐多久。
這一年,從年初到年尾,宮中都彌漫着愁苦的氣息。
西南叛軍勢如破竹,不停地逼近。
次年春天,朝廷提出劃江而治,被西南那邊拒絕。
秋天,皇帝集結兵力,率十萬大軍禦駕親征。可惜此戰失敗,皇帝又被流矢傷了肺。幸虧孫将軍拼死相救,才護着皇帝倉皇回京。
此戰之後,天下更亂。皇帝幹脆采納朝臣建議,下令各地自行征兵,剿滅叛軍。
各地官府憑此诏令,各自為營,或自立門戶,或投靠叛軍。短短一兩年時間內,朝廷的政令只能覆蓋京畿地區了。
連京城都不太平了。
先後有大膽的百姓試圖趁亂闖入皇宮,被壓制住了。
這年盛夏,皇帝下旨,命正在與北戎作戰的南平侯回京勤王。
可惜聖旨還未送出去,叛軍就到了京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