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往後每日,林氏照舊帶着姜珏去看兩次林如海,黛玉更是日日陪在林如海身邊,賈琏從林家的下人嘴裏套出來了林氏每日過去的時辰,也每日這個時辰過去。

姜珏的小厮岑明是個愛打聽事的,這一日他神神秘秘的對姜珏說道:“大爺,您知道那位琏二爺每日除了給林老爺請安,旁的時候都去哪裏嗎?”

姜珏才放下書,剛端起茶杯來,只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喝茶,岑明早習慣了自家主子如此,樂呵呵的接着說道:“他在煙花柳巷裏流連忘返呢!”

姜珏手一頓,擱下茶杯,道:“日日去?”

姜家老太爺對姜珏這個長孫寄予厚望,雖是商賈之家,卻比一般的書香世宦之家管的還嚴些,加之姜珏少年英才,姜家老太爺便不許他在金榜題名前理會這些事,房裏伺候的丫鬟也都是些相貌平庸的。

姜珏生母早逝,父親又常年在外頭忙生意,他和繼母到底是隔了一層,真正親近的還是祖父祖母,是以也很願意聽從祖父的教導,一直恪守自身嚴于律己,勤勉讀書,不為外物所動。

岑明道:“可不是嗎?若這是他自己家,只怕要帶回來了!”

姜珏笑道:“正因為是別人家才不能帶回來呢。”

岑明震驚:“難道他真敢帶到家裏去?”

姜珏敲了下他的頭,道:“你當國公府是什麽地方,他敢帶回去,他爹不打死他。”

姜珏此時還不知道,國公府裏縱然容不下妓子,但也不比那勾欄處幹淨多少。

岑明摸摸腦袋,道:“琏二爺日日兩次去給林老爺請安,瞧着跟多有心似的,結果從林老爺那裏出來就去了煙花巷,真是……”

“你可真會操心。”姜珏道,“你既不姓林,也不姓賈,倒有閑心操心別人家的事。”

岑明小聲道:“大爺,我雖不姓林不姓賈,可咱們家有人姓林啊……懷哥兒如今跟着太太,日後置辦家業都得靠着咱們家,若是……”

姜珏斜過去一眼,岑明立即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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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旁人教你的?”姜珏問。

岑明小心道:“我自己想的,也不是……琏二爺的小厮背地裏議論等林老爺,呃,等林老爺沒了,懷哥兒是正兒八經的林家人,興許……”

“啧。”姜珏揉了揉鼻梁,道,“賈家不是國公府嗎,這都是些什麽人,他們家姑爺還在呢,倒一個個的都急着惦記起林家的家産了,自己心裏惦記就罷了,在人家家裏住着,就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宣之于口了?這就是國公府的家教嗎,真叫人嘆為觀止。”

岑明不懂主子的意思,懵然道:“大爺不愛聽這些話,我不說就是了。”

“別,你……你還是聽着些,若是再聽到賈家人說什麽,都來告訴我。”姜珏道,“有一句話你說對了,咱們家還有姓林的人……不過有一點你得記着,咱們家再比不上林家,也不能惦記林家的東西,記住了嗎?”

岑明忙道:“是。”

……

又過了半個月,林如海的病愈發的不好了,林家老家也來了人,這日林如海将林家老家的人、黛玉、賈琏、林氏、林懷、林然、姜珏都叫到病床前,安排起後事來。

林家五世列侯,家中子嗣向來不豐,到了林如海這一代,攢下的家資已然十分豐厚,林如海将其分作兩份。一份占其中七成,這些是給黛玉的,交由賈琏帶回京都,由黛玉的外祖母榮國公夫人代黛玉保管,除了平日的吃穿用度一應供給,将來黛玉出嫁時,這些便是黛玉的嫁妝。另外一份再分為三份,一份歸老家,将來祭祖打理宗祠所用,其餘兩份歸林氏所養育的林家兩個孩子林懷和林然。除了這些,還有賈敏當年的嫁妝,這些旁人是沒有份的,都歸黛玉所有。

林如海顫顫巍巍的将枕邊的三本賬冊子分別遞給三方,黛玉坐在床邊已然泣不成聲,林氏心中不忍,勸慰了一番黛玉才勉強好些。

衆人相繼離去,只剩下黛玉仍陪在父親身邊。

林如海從枕頭下又拿出一本賬冊子來,交給黛玉。

“爹爹?”

林如海無力地笑道:“給你的這個,還有給他們的,上頭記了咱們家所有這些家産,哪些給誰也都記清楚了,日後你自能分辨。”

黛玉哭道:“爹爹……”

“我多想看着我的玉兒長大啊……”林如海嘆道,“可是不能了,玉兒,爹爹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

“本家的人,你姑姑,你外祖家,都是你的親人,可他們也都有旁的親人,你年紀這樣小,爹爹只怕哪一日他們為着別人會欺負你。”林如海道,“我不指望他們念着舊情會看顧你,只要他們看在這些利益的份上願意善待你,爹爹……爹爹就放心了。”

黛玉泣不成聲:“爹爹……爹爹放心,不會的,我會好好的……”

林如海咳嗽了一陣,黛玉忙為他輕輕錘着,順過氣來後,他又道:“如今那兩家自然是比不上你外祖家的,可林家是耕讀傳家,如今尚有入朝為官的,姜家的珏哥兒,你也見過了,我觀他平日的言行舉止,登科及第是少不了的,這兩家将來未必不能與你外祖家抗衡……你外祖母待你自然真心,可是玉兒,老太太還有多少年呢,爹爹自然得為往後打算的。”

黛玉哭着點頭:“我懂……我懂爹爹的意思。”

林如海擡手摸摸女兒的頭發,輕聲道:“只願我的玉兒往後再無煩憂,一生順遂。”

黛玉哭着點頭。

也許是心事已了,當晚林如海便咽氣了。

林如海的身後喪儀由賈琏一手操持,各處都打理的井井有條。

林如海停靈一個月,這期間,身為林如海的女兒黛玉要夜夜守靈,她身子不好,才守了兩夜就受不住了。林懷和林然受了林如海的恩惠,林氏也讓他們随着黛玉守靈,只是他們兩個人年紀也不大,林懷還好,他身子好些,林然年紀小,身子雖比黛玉強些,也沒能多待幾日,如此靈堂除了下人,就只剩下林懷一人了,姜珏和林家兄妹相處的這幾年頗為和睦,和他們兄妹二人倒比和林氏還親近些,便讓林懷歇着,他替林懷守着。林懷向來很聽姜珏這個哥哥的話,姜珏一說,他就乖乖回去歇着了。

守靈是件很枯燥的事,和林如海相處了這些日子,姜珏很是感佩,如今為他守靈,姜珏倒沒什麽不甘願的。

黛玉來時,姜珏正跪在靈前默背書,直到身側的蒲團上有人跪下,他才回過神來,朝一旁望去。

“林……表妹,你怎麽來了?”姜珏詫異道,如今已過子時,林姑娘身子不好,又是深秋的天氣,姜珏再一看她身上連件氅衣都沒穿,想必是自己悄悄跑過來的,伺候的丫鬟根本不知情。

黛玉只呆呆的跪着,像是沒聽到姜珏的話,姜珏可害怕這位林姑娘再出些事,說了一句冒犯了,将自己的大氅遞了過去,誰知黛玉竟一動不動,不言不語。

姜珏傻了眼,過一會兒只見她身子已經開始不自覺的發抖了,想必是冷極了,林如海對林懷、林然不錯,姜珏記挂着這份恩情,自然不能無視林如海的女兒如此,他咬了咬牙,輕手輕腳的将大氅披到黛玉身上,小聲道:“冒犯姑娘了,這裏也沒外人,姑娘……姑娘擔待些。”

黛玉身上一沉,怔怔的看向姜珏,半晌,啞聲道:“多謝表哥。”

“姑娘還是回去歇着……”姜珏勸道。

林如海去世後的這些日子,不少人勸慰過黛玉,漸漸熟悉起來的姑姑和堂妹,父親故舊好友家中的女眷長輩,真心也有,假意也罷,黛玉都只是木然的聽着,刻在骨子裏的教養能讓她适時回饋以合适的反應,但內心裏真正的那個她自己恍若是冷漠的圍觀着這一切。她真實的悲傷被這層冷漠包裹着,沒人能窺探到,她也無意與任何人訴說。

黛玉和姜珏同在林府多日,除了客套的問好,幾乎沒說過別的多餘的話,兩個人說是表兄妹,卻更像是陌生人。但在林如海的靈堂前的這個萬籁俱靜的夜晚,有些話似乎只有在陌生人跟前才能沒有顧慮的說出來。

黛玉低聲道:“我想我爹爹了……”

黛玉并沒有哭,事實上,林如海去世後,黛玉似乎很難哭出來了。

姜珏聽了一愣,林如海病了那麽久,又死了這些日子了,姜珏卻今日才意識到這個小姑娘失去了她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她沒有了母親,如今又沒有父親了。

在今天以前,黛玉在姜珏這裏是林如海的女兒,這個早就聽說卻即便見了面也好像是不切實際的存在,但當他将黛玉的遭遇代入到自己身上來,黛玉在姜珏這裏才實實在在的存在了。

姜珏忽然想到當年母親去世時,他年紀還小,多少的日子裏他念着書就會怔怔的發愣想念母親。可不管怎麽說,姜珏還有父親還有祖父母在世,這個小姑娘,姜珏想,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林姑娘……”姜珏輕聲道,“你為什麽不哭呢。”

黛玉愣愣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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