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魔障
初冬時分,太陽落山的已經分外早了,大城市裏面,樓房層層疊疊的,擋住陽光,傍晚仿佛來臨的更早一些了。這地基裏頭,顯得分外的陰冷起來。
白天時暖暖還覺得自己的大棉襖太難看,恨不得脫了,此時就覺得這大棉襖再厚一點才好。
文彙老安人真是沉着,到這裏來,似乎不是捉鬼而是上課的。
起了祭壇,文彙老安人站在旁邊,暖暖登壇。暖暖揮着一柄桃木劍,這劍貌似平常,其實是件頗為厲害的法器。連燒了三道符,第四道燒過了,鎮妖香就破了。
第四道燒過,按照理論上,鎮妖香破,應當是群妖四起,冤魂現身,然而,四道燒過,地基下仍是一片安寧,并無悸動。
暖暖看看文彙老太,文彙老太只冷冷然沒有表情。暖暖定了一下,接着拿起筆寫符。寫了幾筆,忽然又看見了那個女人,這次女人身後還跟着一個男人,這男人卻是用鎖鏈鎖着的。
暖暖不由問,他是誰,你怎麽鎖着他?女人笑道,“這就是生死相許,永不變心。”暖暖手下沒有停,依然在畫符,但是經這麽一分心,這符的效力可就沒有了。
女人道,他當年千好萬好,多少甜言蜜語把我騙去,待我有了身孕,他就再也不來了。我一個沒嫁人的女孩子在家裏生孩子是什麽事?我一個人跑到深山裏把孩子生下來,結果跑迷了路,趕上忽然來的雪暴,活活凍死在山裏。但是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我在他新婚的夜裏把他找來陪我了。說罷,微微一笑,朝鎖着的男人說,你愛我不愛。那男人,不,男鬼嘴唇鐵青,顫聲說,愛,愛。女人哼哼的笑了起來,“你敢說不愛,我抖抖鎖鏈,你就痛死了。”
暖暖似乎是瞥見這一切又似乎是目光一直在符紙上,而心神早已蕩漾,魂飛天外,不自思量了。符紙畫完揮了揮,一絲的效力也沒,暖暖還兀自的揮着。問世間情為何物,她初入人間,初嘗情字甜美,被女鬼幾句話說的彷徨不知所措,又想知得深,又怕陷得深,那雕刻般得容顏在眼前揮之不去。
忽然啪得一聲脆響,暖暖的身上狠狠的挨了一木劍。文彙老太以劍做鞭,把暖暖狠狠的抽了幾個來回。暖暖被打到在地,老太猶不住手。
文彙老太怒罵道,還不滾出去!還不滾出去!你沒看見我在這裏,你竟然還敢這麽張狂,你當我是擺設的嗎?
暖暖翻滾在地,眼白翻出來盯住老太,面目猙獰,嘴角流血,文彙老太恨恨道,“不中用的丫頭,還指望你将來頂門立戶,被個死鬼三兩下就纏住了,你的心性就沒了嗎?”
兩人正在膠着,一旁忽然連滾帶爬沖上一個人,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去拉扯老太,卻是陳應文。原來陳應文在地基上面一直看着,看暖暖假模假樣在那裏畫符揮舞,甚覺得好笑,忽然又見文彙老太揮劍打暖暖,吓了一跳,那邊越打越兇,這邊又急又氣。待大喊住手,而喊聲很快就消融在降至的夜色裏,哪裏傳得多遠,于是陳應文便向前幾步,再向前,失足就跌下地基,于是連滾帶爬的沖了過來。
文彙老太并沒有用出兩成的功力,這個女鬼在她眼中不過碌碌,她只是想點播徒弟,讓她自行沖破這魔障,因此只是用力打暖暖,并不計其他後果。陳應文沖過來,老太只一個巴掌就給扇出了幾米,跌在遠處。
幾十個鬼魅幽幽的看着這一切,只等天色大黑。
都說人生如夢,然卻不知,即是鬼生,也宛若悠然一夢。都說人鬼殊途,卻怎又忘了,殊途同歸之理。長白山好冷,峰高處,雲絕時。許多年,許多人,許多事,往事如煙,今朝似夢,夢鎖重樓。
Advertisement
這幾十個冤魂鎖的不是重樓,而是瓦罐。瓦罐裏鎖了幾十年的也有,一百年以上的也有,都是老真人閑來無事一個個收集起來的,老真人并不知道最後會被徒弟給賣了。
這些冤魂們雖然住在一起,卻各有各的想法,很多都頗為瞧不起這個拖着個男鬼的女鬼,看她折磨這男鬼多是不喜歡她的,并沒有鬼來幫忙。一個鬼魂游到陳應文旁邊,看他暈了過去,于是很是高興,想趁機占領他的身子。因為這陳應文是被法力極高的人打翻暈厥的,三魂氣魄十分不穩,鬼們才有機可趁,幾個鬼就都有了這個意思,白撿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暖暖問那女鬼,你既然愛他,為什麽要害死他,又這樣對他,我不覺得這是愛呀。女鬼道,不讓他離開我,不就是因為愛嗎?他抛棄我,不應該懲罰他嗎?暖暖說,當初是他不對,但是連接你們在一起的應該是愛,不是鎖鏈,倘或愛不在了,雖然傷心也不該傷害。現在這樣,就是你不對了。女鬼冷笑道,如果你愛的那個人不愛你,愛別人呢?暖暖說,他不愛我,他又有什麽錯?女鬼笑道,那你為什麽要我的鎖愛冰晶,你給他吃了嗎?暖暖怔怔想想,陳應文并沒有吻上自己所以也并沒有吃到那個冰晶,便說,沒有。女鬼冷下臉,哼,你不給他吃,他就不會愛你,就算愛,最終也會被抛棄。我告訴你,天下男人都是始亂終棄的。
暖暖覺得身上莫名其妙的疼,甚至有些疼到心裏去了,而這疼卻是那麽的痛快,那麽的真切,不錯,他可能并不愛我,然而我用我情卻并不能強迫別人也要用他的情,我的一舉一動皆出我心,至死不悔,更何況什麽始亂終棄。暖暖想了這些,嘴裏卻只說出四個字,“至死不悔”。
至死不悔。
女鬼大怒,臉愈發青紫,身上滲出霜花來,眼看眉眼都被覆蓋,然後變成冰晶,忽然冰晶崩裂,女鬼慘叫,暖暖也覺得身上劇痛,猛然發現自己正滾在地上被師父抽打。還沒有來得及奇怪,又看見陳應文躺在遠處,被一群鬼圍着,那鬼們争搶着要入身,你推我我推你,争搶中一個鬼魅已經得手,游進陳應文體內。
暖暖大驚失色,一下子爬起來朝陳應文跑去。衆鬼紛紛避讓。
暖暖一把抱住陳應文,那是一股暖,是天賜的暖。憑人世多少變術,任鬼蜮幾多兇險。那是一股暖。人生慢慢,不敢說此生摯愛是你,而此刻緣起,我便用盡我全心全意。
暖暖抱着陳應文,暖暖的身,暖暖的心,暖暖的愛,暖暖的淚。冰域來得魂魄們怕被這暖暖情意融消,紛紛退避,那陳應文身上的鬼魂,剛剛進去,還沒有來得及紮根,被這暖暖一抱,頓時驚慌失措,倏的離開了。
陳應文掙開眼睛,看見暖暖便一把拉住,道,“打壞了嗎?”
夜色已至,城市燈火已起,鬼魅夜行,妖物在暗處偷窺。文彙老太提劍而站,冷眼旁觀,冰瓦罐中的鬼魅彙成一群,瑩瑩鬼火,獵獵寒氣。城市裏車馬依然,夜店中男女醉歸,陽光已死,子亥當時。
陳應文不知就裏,對着暖暖說,“在外頭她當着人還打你,在家裏呢?你不能和她在一起了,跟我回去!”暖暖道,“不是,不是打我,我不能跟你走,我的跟着師父。”說罷拿眼看看文彙老太,那眼神中滿滿的卻是不想離開意中人的意思。
文彙老太此時正在思量,這個徒弟,說成吧,見了鬼不消分刻就給鬼迷了心神,說不成吧,卻輕輕一抱就把入身的鬼逼了出去,到底是成還是不成,到底是接着試還是不試了?看見暖暖這眼神,恍然大悟。
修法術者,唯執念也。
無論何種法術,咒語也罷,法器也罷,如果施法者自己沒有堅韌的意志,一切都是難以成功的。暖暖是個意志不足的人,她本來是個不成的人,但是或者是意外,或者是天賜,她們這次來遇見了這個叫陳應文的男人,這一見喚起了暖暖的那一念,一念執着。
要麽也是不成了,不如索性試一試。文彙老太開口說,你要麽就跟他走吧。
這一句話,暖暖傻在了那。文彙老太接着說,“但是你要想永遠離開我,想自己生活,那你必須幫我辦一件事,也不難,就是你自己把這下面的鬼都除了。只要你做到了,以後你的生活我決不幹涉。如果做不到你就別再想見到他了。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暖暖依舊怔着,文彙老太又道,“以你的道行,我不想你白去送死,”說着,口中念了一些別人聽不懂的咒語,“這些話你好好記着,回去準備一下,三天之後我等你的消息。”說罷老太拂拂袖,對着群鬼說,“你們這幾天消停點,好好等着我徒弟來,不要自讨苦吃。”說罷徑自去了。
群鬼無聲,深夜無色,道,散了吧,今天沒什麽好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