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沈寧朝着自己住處的方向往回走。
只是稍稍離得近了一些,沈寧就看到了那些已經等到門口,估計在收到消息後就迫不及待趕來此地的戒律堂弟子。
“來得還真是迫不及待啊,你們這怕是一收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趕過來,就怕我逃跑吧?”沈寧說話的語調中甚至還帶着幾分調侃,說話間淡定的神态,看着就好像自己從始至終都不是這些戒律堂弟子正在抓捕的對象。
雙方四目相對,大抵是沈寧的反應太過平靜淡定,前來抓捕的戒律堂弟子反而被沈寧表現出來的鎮定态度驚住,不由訝異于沈寧就算是到了這種山窮水盡的時候,居然還能表現得這麽輕松寫意。
要不是之前再三和李鐵确認,确定了沈寧的确和魔修有所關系,他們這會兒怕是都要忍不住懷疑自己找錯了抓捕的目标。
不過可能是在對沈寧的不滿的鼓動下,人群中還是有人回過神來,并突然喊了這麽一聲,以此來驚醒其他訝異的同伴:“呸,這個反應,不會到了這時候還覺得你那個長老父親能繼續包容你在門派內闖禍吧!”
這句帶着鄙夷的責罵似乎終于驚醒了在場的衆人,所有人的情緒自此再度活躍了起來——
“假模假樣裝出來給誰看呢,說不定這個反應就是為了欺瞞我們的警惕心,這就是他用來脫罪的手段!”
“我就知道,快動手,別叫他找到機會跑了。”
短暫的沉默瞬間被喧鬧所取代,原本堪堪中止片刻的戲碼繼續銜接開演。
他們用專門控制修士行動的捆仙繩幫助了沈寧,一路把人押到了戒律堂中。
奇怪的是,沈寧全程的反應看着有點平靜過頭,實在是不大正常。
大概也就是因為沈寧這個不同尋常的反應,總叫別人覺得對方手上可能還有什麽未出手的底牌,沈寧被押到戒律堂的這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的很,沒出現什麽出格的動作上的暴力欺侮。
因為沈寧在門派中作為門派長老之子的身份問題,戒律堂內倒是沒有人對沈寧動用私刑。
然而同樣也是因為這個門派長老之子的身份,眼見着紫陽宗內從小在門派內長大的弟子居然私聯魔修,這光是看着就顯得情節尤為惡劣,最終負責審判沈寧罪狀的居然輪到了門派掌門以及門派諸位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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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地點,正是在人來人往的戒律堂的正殿上。
牆倒衆人推,只能說沈寧過去在門派內的名聲實在算不上好。
曾經嚣張跋扈的惡人淪落到如此境地,倒也吸引了不少來看熱鬧的人,只等着“惡有惡報”最終實現的那一天。
此時闕星瀾也混雜在這群圍觀看熱鬧的人之間。
因為過去堪稱是人盡皆知的他和沈寧之間的糟糕關系,在來到戒律堂的正殿上後,當他的存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後,闕星瀾甚至還被其他好心的看客笑着推讓到了人群最前面。
“來啊,闕師兄,這裏看得最清楚。”
“我就知道,以沈寧那糟糕的脾性,走到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
“看到沈寧落到這般境地,闕師兄你看了也一定會覺得開心吧。”
周圍便是細碎的笑鬧聲,所有人都覺得闕星瀾在親眼看到這一幕後一定會覺得開心。說得更過分些,甚至還有人直白地說出了類似于“恭喜”的詞眼。
沒人知道此時闕星瀾對沈寧未來命運的擔憂,就好比他過去同樣無人能得知的痛苦。
闕星瀾看着被人群圍在正中的沈寧。
此時沈寧被周圍所有人的視線和議論囚困在人群之中,就好像一只被強行鎖在籠中的飛鳥,但他的模樣看着卻是冷靜得過分,真要說起來,甚至看着比周圍在場的其他人更像是個冷酷的審判者。
只是那份冷酷之下似乎還在隐隐壓抑着什麽……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圍越演越烈的議論聲最終還是吵到了沈寧的耳朵,闕星瀾看着沈寧擡眼,極具壓力的視線緩緩掃過在場的所有人。
闕星瀾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和沈寧短暫地對上了視線,并在此時終于窺見了那副冷酷之下究竟隐藏着什麽。
——是傲慢。
是被困在囚籠之中仍俯瞰衆生的傲慢。
以至于當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時,從容的模樣看着都像是一位王者在靜默中與整個世界對立。那緊縛住他手腕的捆仙繩,都像是一捧被擁簇者獻上的鮮花。
于是在無聲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周圍的嘈雜聲好似當真被壓下了一點。
沒有更多給闕星瀾感慨嘆息的時間,對沈寧的審判很快開始。
“肅靜!”掌門威嚴地喊了一聲,在術法的作用下,他的聲音平等地傳到了在場所有修士耳邊,周圍很快就跟着徹底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凝神聽着掌門的話,不敢用自己的絮語去挑戰高階修士的神識。
橫跨大半個大殿,掌門看向沈寧的眼神很是複雜。
他曾經就覺得沈寧的性子有些出格,沒想到還沒等他出手矯正,沒過幾天居然就直接等到了沈寧闖下大禍的消息。
掌門出聲詢問道:“沈寧,你和魔修有所聯系,這事你可确定?”
沖着此時就在邊上旁觀的沈容的面子,在這最開始,掌門問的倒也不顯得太刁鑽。
沈寧沒有反駁:“确實,我的确是和那個魔修卧底有那麽一點聯系。”
張虎現在還被關在戒律堂的監牢中,他也不會在這種明顯的地方上撒謊。
畢竟這毫無意義。
他甚至勉強能算作是一個真誠的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沈寧都不會撒謊。
畢竟,以他的理性來說,在這種處于被審判的弱勢情況下,他絕對不可能會把這些稀罕少見的機會全用在這拙劣到無法演示的謊言上,以至于拉低他話語的可信度,導致最後因為這點細節上的小問題出現差池。
沈寧這話一說,周圍瞬間響起了一陣激動的喧嘩聲——
“沈寧這說的都是什麽話?!他怎麽敢這麽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直接應下來的?!”
“到了這時候還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難道到了現在他還沒反應過來麽,就是門派長老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庇護他了!”
大抵所有罪人都該跪在地上埋頭痛哭、涕泗橫流才對,這樣周圍所有圍觀的人才能從這份狼狽中感到心滿意足,并最終在對方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的愧疚言語中,進行類似于馬後炮的批判。
沈寧在這其中顯然就是個異類,一時竟顯得與這個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而沈容此時就站在掌門身後幾步的位置,他看着被所有人議論的沈寧,神情中帶着悲恸。
“為什麽呢?為什麽阿寧一定要和那些魔修扯上關系呢?一定是闕星瀾,一定是闕星瀾那混賬惹得阿寧不喜,這才在着急之下犯下了錯事。”沈容看着很是激動。
大概是提前得知了審問張虎的結果,就像是原本安排的那樣,他很快默認了沈寧身上的罪過,并将這份痛苦轉化為憎恨,加倍砸到了闕星瀾頭上。
掌門見狀只得再喊幾聲,再度維持此時場上的紀律:“肅靜!肅靜!”
“從那位魔修口中,我得知了你竟是為了對同門——闕星瀾下手,這才和魔修有了聯系,此事當真?”
聽到這事居然還額外牽扯到了另一個同門,人群更是激憤,更是有類似“沒想到沈寧嫉妒闕師兄的事居然是真的”的話不可置信地響起。
好像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本的模樣。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闕星瀾看着這一幕,無聲在心中發出了一聲嘆息。
他想起了之前沈寧和他說的那句話——“有些罪惡,注定只能用更深邃、更極致的罪惡才能将其盡數覆蓋。”
用惡來覆蓋惡。
沈寧确實做到了。
可罪惡又如何能覆蓋取代反派本身的命運呢?
怕是他的這位師兄今天也注定要折在這裏了。
闕星瀾有些失望地想,只可惜他在這之前到底還是沒嘗試過死在沈寧劍下,以至于此時都開始跟着有些失落。
是不是沒必要再繼續看下去了……
闕星瀾這麽想着,然而就在此時,沈寧淩厲的聲音就像是一柄利劍一樣,即便沒有術法作用,但依舊還是直直地刺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沈寧:“我确實和那個魔修有點關系,但你要說我是為了對闕星瀾下手,這才主動找上的對方?這就不至于了吧。”
“這麽好用聽話的一個同門,他要真死了,說不定我反而會覺得有些麻煩。”
掌門皺眉逼問:“但在最開始,那個魔修一直都在說,你私底下對他的說法,就是因為嫉妒從而生出不滿,想要強取闕星瀾的性命。”供詞不可能有問題,這是他們最終來回問了好幾遍的結果。
不過居然說得這麽清楚,顯然是張虎自知自己沒有活路,于是想要拽着他一起下水,用堪稱坦蕩的态度說明了他們交談間的所有細節。
只是……魔修有魔修的說法,作為明面上的正道修士,他自然也能有一份專屬于自己的說辭。
沈寧早早就等着這一刻。
先是最開始的法寶靈劍,之後又是玄鳥靈獸,在闕星瀾那無人能得知的對命運的厭棄下,如今全門派上下恐怕都已經默認了他和闕星瀾之間的單方面脅迫關系,覺得闕星瀾就是迫于他的淫威為他做事。
好不容易在享樂的空隙花時間花心思鋪墊出這樣的一個結果,讓全門派都生出了這樣的錯覺默認這樣的結果,他可不能浪費這個刻意營造出來的寶貴機會。
“他這麽說你們就信了,相比起我,你們更願意相信魔域的魔修?”不過是借着魔修的名頭進行批判,說得好像他就不會一樣。
幾乎是滿意地看見在場其他人驟然嚴肅複雜起來的神色,沈寧繼續往下說:“可能在這句魔修供出來的話裏,也只有幾個字能算是對的。”
“确實,我确實對闕星瀾不滿,而在這之前,我就打定了注意,要讓闕星瀾付出代價,要讓他未來匍匐在我腳邊向我認錯。而現在,我确實也做到了。”
“至于魔修口中的我和他之間的關系,說起來當時也是他主動找上了我,想要借我的手達成目标。我當初也不過是覺得對方居然會當着我的面暴露自己的卧底身份,覺得對方實在蠢得可憐,這才順着對方的意思往下說,恐怕也只有他當真了吧。”
“哦,忘了,”沈寧環視四周,臉上帶笑,“現在恐怕還要額外再加上你們。”
即便是到了現在,他依舊不忘自己的嚣張本性。
周圍跟着稍稍安靜了一些,覺得沈寧說得确實也有幾分道理。
他們似乎也從沈寧未完待續的話語中感覺到了不對勁,于是終于學會了在塵埃落定前保持沉默。
掌門輕咳兩聲,對沈寧至今還這麽嚣張的做派仍然覺得有些不大适應。
不過也确實,沈寧說得雖然難聽,但也确實在理。
以沈寧如今表現出來的這份惡劣,再想想現在沈寧已然在闕星瀾身上做到的那些事,盡管說起來可能有些不大合适,可沈寧看着好像也的确不大可能會和魔修共同謀劃謀害同門的事情。
畢竟真要論最後的事實與結果,沈寧對他不喜歡的人做的那些事,在他們這些修士看來,實在是遠比死亡還要來得更加惡毒的事。
——就好比沈寧一直都在一點一點地剝奪闕星瀾的尊嚴。
……多稀奇,明明性格糟糕得不行,卻又偏生叫人覺得他确實和魔修沒什麽關系,好似還有點值得挽救的價值。
當然,或許正是因為這份性格上的負面缺陷,反而叫人更難以想象,他居然會和一名身份、地位、修為都沒有自己高的魔修小卧底平等交流……
掌門語氣變得有些複雜。
本來他應該在看到門下弟子與魔修沒什麽密切關系後溫和一點說話的語調,可對着這樣的沈寧卻偏偏又實在只能緊繃着自己的聲音,不敢給出半點可能被誤認為是鼓勵的寬慰。
掌門:“可你剛才的那個說法,無形中也能算是默認了自己确實在維持這段和魔修之間的關系。”
“你在當時,究竟是抱着什麽樣的想法和念頭,居然會選擇順着魔修的意思往下說,一直演到今天,而不是直接上報戒律堂?!”
沈寧已經能提前看到自己最後的勝利了。
畢竟現在就連掌門都順着他暗示繼續往下說,他也确實沒必要太過緊張。
沈寧聳聳肩,開始嘗試禍水東引:“沒辦法,我是真的有些好奇闕星瀾和那些魔修之間的關系啊。你們就不覺得奇怪麽?那些魔修為什麽會對一個區區外門弟子如此關注,我們的闕師弟身上究竟還藏着什麽樣的秘密?”
“而且,你們難道就沒想過麽,如果順勢答應下來引得那些魔修上鈎,在這個魔修勢必不可能在我們紫陽宗眼皮子底下大肆入侵的地界,只要稍稍把控好時間和距離,只要闕師弟對那些魔修而言足夠重要,我或許就能通過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在門派之間的聯系,順帶着揪出門派內的其他魔修卧底?!”
整個戒律宗的大殿在沈寧話音落下的瞬間跟着徹底陷入了沉寂。
周圍其他圍觀的同門似乎也意識到了話題最終指引向的古怪方向,于是很快就悄然從驚愕中靜默了下來。
掌門也跟着露出了些許錯愕,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順着沈寧的意思繼續往下說:“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寧:“這還不夠明顯麽,難道你們還沒猜中麽?”
“其實偶爾,我興致上來了也是會做個好人的。”在一片安靜的大殿上,沈寧說出了乍一聽似乎有些合理的理由,“我也有喜歡的人……偶爾,我也希望我在門派內的名聲也能好一點。”
周圍的音量在這一瞬間猛得炸開——
“如果是有喜歡的人的話……好像也确實啊。”
“我記得沈寧最開始好像也不是這樣的,他最開始還稱得上是個君子。”
“不過沈師兄會為喜歡的人做到這份上?還真是不可思議。”
想起了在一切麻煩尚未出現前的開始,想到了門派內曾傳得沸沸揚揚的傳聞——沈寧對柳思思存在好感,對闕星瀾的不滿也正是因為對方橫刀奪愛。
在場幾乎有不少人都下意識看向了話題中的另一個主人公——柳思思。
聯系原本的“沈寧”最初踏進深淵的原因,如今的沈寧說得這句話似乎也能被人接受。
然而就在柳思思都忍不住開始懷疑,沈寧先前對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感情無望、因愛生恨時,人群中的沈寧突兀地發出了幾聲近乎于嘲諷的嗤笑。
沈寧笑得真心實意,仿佛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人和事。
他的聲音尤為平緩,以至于最開始居然還真有人在忽略了他的嗤笑後,覺得他在真心實意地發問:“你們是不是希望我這麽和你們說?以此來合理解釋我的惡行?”
“開個玩笑,哪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原因啊,想做就去做了,你們會抗拒那些會讓自己覺得快活的事麽?就像是現在,我其實就是想看你們這幅靠想象感動自己的蠢樣。”
不知道為什麽,人似乎總是很喜歡把情愛與某人無緣無故的惡聯系在一起,仿佛只要惡人有了情愛就能變成個好人,連帶着所有的惡行都開始變得值得被人原諒。
就是沈寧以前看多了旁人感動自己的模樣,如今每每看到還是覺得有些惡心。
随着沈寧這句絲毫不收斂自身惡意的話落下,在場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跟着出現了變化。
然而即便是如此,沈寧似乎還沒覺得滿意感到痛快,繼續笑着往下說,毫不收斂自己的态度:“在最開始,我其實就是料到了今天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并一直期待這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願,低頭和我道歉的樣子。”
“林長老,王師兄,趙師弟……”沈寧的視線投向位于掌門身後的林清源,并簡短地在對方身上停頓了一瞬後,跟着自己報出的那些姓名代號,看向那些在不久前迫不及待将他捆回戒律堂的同門,假惺惺地繼續往下說,“我覺得,如果無意間的善良只是因為其主人本身的性格就被漠視忽略,纨绔又如何能改邪歸正,惡人又如何能被感化成良善呢?”
“在之前,我就覺得你們在看到我被可惡的魔修誣陷時,個個都争先恐後落井下石,恨不得我直接被誣陷着無辜慘死。”
“現在誤會解除,你們既然也都知道自己因為偏見而對我生出了誤會,這會兒你們是不是也應該在鼓勵的同時,和我順便道歉呢?”
大殿內頓時一片死寂。
被點名的人個個臉色鐵青。
誰又能看不出來呢,這份所謂的“善良”本身就來源于刻意的算計,來源于沈寧正在謀劃的另一樁惡行。
但凡是個有骨氣的修士,誰又會願意在這樣的前提下向沈寧低頭。
然而在場卻也同樣存在着一個無所謂對錯、對沈寧無限偏寵的沈容。
一聽自己的孩子實際和魔修無關,那有理有據的論述、那坦誠明說的善良,都讓沈容為之而動容。
同為門派長老的林清源無法那些,其他門下弟子對他來說倒是輕易就能達成的目标。
沈容甚至都沒使出什麽手段,只是追着沈寧的話跟着掃向那些被點名的修士,這些年輕紫陽宗弟子便迫于門派長老的威懾,面對着沈寧那張得以的臉跟着彎下自己的腰,順着對方的意思跟着開始道歉。
直到此時,沈寧似乎才算是勉強滿意,覺得這些人的态度對得起他額外發的“善心”。
掌門今天總是忍不住咳嗽。
明明是個修士,卻像是得了風寒的樣子。
掌門輕咳兩聲,似乎想揭過此時場上尴尬的氛圍,同時提醒沈寧學會收斂:“咳咳,那阿寧,你能和我細細說說麽,你當日究竟是出于什麽想法,當初會選擇和魔修糾纏而不是直接上抱?”
就差點名直說,你本身想法就不合适,這會兒就別把自己擺在受害者身份上了。
“掌門,您的意思是我做錯了麽?”沈寧怎麽可能學得會忍氣吞聲。
他這會兒要是忍氣吞聲了,之後就該輪到他自己在诘問下受苦受難了。
“我冒着危險與那些魔修打交道,就想盡可能将門派內隐藏的魔修盡數除去,我這也是為了門派的将來,難道您覺得我這是做錯了,所以只配在得到這樣的對待——被關進戒律堂的監牢、至今仍被捆仙繩捆綁後,還是不配得到哪怕一點鼓勵和歉意?”
……說得好像誰不會拿感情談事似的。
恐怕此時場上也只剩下沈容能配合着做出一臉動容的樣子,表現出一副“我的阿寧真善良”的樣子。
像是沈寧這樣的惡劣的人,說不定最開始就是滿心記挂着其他同門對他算不上多好的态度,盤算着這一幕的出現,意圖讓所有人都向他低頭,這才在最開始安排了這場局。
沈寧說得确實沒錯,當真正的沈寧站在所有人面前,就意味着那套只适用在原本的“沈寧”身上的命運最終毫無用處。
而沈寧唯一要做的,就是讓全門派上下所有人都意識到,那個惡劣的、就算是當着掌門的面也毫不收斂的沈寧究竟是和模樣。
闕星瀾站在場邊。
因為先前其他人的好意,此時他和沈寧之間的距離稱得上是靠近。
闕星瀾甚至能清楚看到沈寧神态間的微妙變化。
其他人唯恐壁紙而不及的存在,卻反而是他眼中唯一自由、唯一想要靠近的存在。
這是闕星瀾第一次看到既定的命運被輕易打破。
明明比原本的“沈寧”來得更加惡毒,脾性古怪到更加難以捉摸,擺明了是個更加險惡的混賬。
但就是這樣的沈寧,他幾乎是精準踩着所有人的底線,以更加兇惡蠻橫的姿态,最終從鬧劇中輕易抽身退場,全程不閃不避。
明明看着更加惡劣的具體事項,卻反而能叫所有人忍耐着接受。
這就是沈寧。
這才是沈寧。
像是有細微的星光從沈寧身上散落,穿越大片空白降到他身上,最終滲入皮肉、深入骨血。
血液順着血管淌入心髒,并最終由心髒自那點微弱的星光裏泵出火苗,一點一點燒灼不斷升溫的熱血。
素來平靜穩定的心跳聲不斷加快,以至于到了最後竟生出了頭暈目眩的錯覺。
很難想象此時闕星瀾的震撼。
既定的人生終于加入了別的重要變量,讓他也能從中感受到一絲過去從未體悟過的鮮活氣。
他看到了另一段不受禁锢的未來,他看到了人生存在的另一種可能。
那是唯一一個能超脫于規則的存在,那也是這個世界唯一能被稱作是自由的人。
——即便對方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反派,甚至于在很多時候都不屑于收斂裝出僞善。
他就在旁邊豔羨地欣賞這一幕,并期待着加入,最終死在對方劍下。
大抵此時唯一能讓闕星瀾勉強保持鎮定的,就只是因為沈寧那在短時間就能讓所有人都刻骨銘心的古怪脾氣了。
但凡表現出哪怕一絲迫切,沈寧絕對會借着這點機會将人徹底看個透徹,伸手取得自己所有想從對方身上得到的東西。
闕星瀾只能告訴自己,必須得保持冷靜。
越是表現得迫切,沈寧或許還更是容易享受這份迫切,并對他的所有希冀都視若無睹。
闕星瀾長長呼出一口氣,勉力保持着鎮定。
只剩一雙眼不受控地直直注視着對方。
而在他的視線終點,沈寧同樣也在這個時候扭頭掃了闕星瀾一眼。
所有的情緒在沈寧的眼中都無所藏匿。
沈寧輕易就看到了闕星瀾的激動——
不是吧,就這點小事,至于激動到像是燒了CPU的樣子麽……
沈寧能看得出來對方的情緒變化,但卻無法理解。
畢竟他向來自由肆意,最是惹人豔羨。
沈寧給出的說辭有理有據,遠比其他別的可能更襯他現在人嫌狗憎的怪脾氣。
之後又是零零碎碎地問了幾輪,直到所有問題都在沈寧給出的架構中能尋到理所當然的答案後,他這才被人從戒律堂裏放了出來。
只是大概也就是因為沈寧在大殿上的所作所為,之後門派內的氣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顯得有些尴尬,特別是在某些沈寧在場的場合。
也就是因為這個,在之後緊跟着號召門下弟子走出山門出去歷練時,幾乎沒人敢在沈寧面前出沒,于是也沒人願意和他組隊。
當然,因為同出一門、被沈容以擔心沈寧孤單為由,強制要求被迫和沈寧組丢的柳思思除外。
介于目前沈寧對闕星瀾還有點興趣,再加上沈寧差不多已經摸清楚了天道命運對天選之子的要求,幾乎沒費多少功夫,捏準了主角不可能在面對反派時選擇退讓,沈寧幾乎沒花多少功夫,就直接和闕星瀾組上了隊。
紫陽宗的所謂門派歷練,其實就是指派門下弟子去往紫陽宗附近的城鎮,解決當地上報的異事,保一方平安。
這也是如今修真界內尋常城鎮和周邊門派的固有生态。
在過去,在道修和魔修勉強還算是平和的時候,城鎮內作惡的妖魔可比現在少很多,彼時這還不會被算作是門下弟子的歷練內容。
如今一旦道修開始顯得弱勢,于是什麽妖魔鬼怪都緊接着開始出世作惡,惹得尋常城鎮內的普通人苦不堪言,平時時不時就得額外憂心一下自己的性命安全。
沈寧這一次歷練的目的地,就是紫陽宗附近的一座約莫有數萬人口的大城——長甘城。
興許是因為城內人口數量太多,新鮮的活人總是引得妖魔鬼怪狂舞,哪怕是城外專門設下的法陣都擋不住這些妖邪動手。
城內的百姓過得遠沒有他們城鎮的名號來得輕松,群魔環繞之下一日日都苦得要命。
因為相比起其他城鎮和紫陽宗離得有點遠,而平素弟子出山門歷練時可沒有平時去往秘境時來得那麽方便快捷,有靈舟相送。這一段抵達歷練地點的路,都必須得門下弟子自己想辦法解決。
在出發去往長甘城的路上,沈寧也因此有了和闕星瀾長時間相處的機會。
有時候閑得無聊探索欲上來了,他沒事就會試探着問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以此來熟悉這位後知後覺對他敞開心懷的天選之子。
而沈寧自己心裏也有數,在自己暫且跨越“死劫”後,這個時常糾結于命運的天選之子注定會因此而對自己額外保有一份寬宥。
相比起以前那副閉口不談的自閉樣,如今的闕星瀾對自己的死亡恐怕也額外多上一份期待與肯定,相信自己或許真能死在他手下後,他一定能從對方口中問出更多的問題。
在最開始問過一些零碎看似無關緊要的話題後,沈寧逐漸開始向裏深入,逐漸多上了一些好像沒有分寸感的探尋意味。
這天将将入夜,因為在城外沒有客棧也沒有破廟,三人只能選擇露營。
篝火被點燃,火光籠罩下似乎連夜色都顯得溫柔。
繼那些雞零狗碎的詢問後,沈寧就是在這時候問出第一個略有些冒犯的問題的。
沈寧突然出聲問道:“說起來,我倒是有些好奇。我記得闕師弟你以前是個普通人吧,好像還是個主動找上紫陽宗的普通人。你是怎麽會想着要修仙呢?”
以他對闕星瀾的了解,要是能一輩子待在人間城鎮內,就算是時不時遭受妖魔的侵擾,對方也必定不會主動找上山門,來做什麽修真者。
雖然闕星瀾十有八九會說什麽“命運如此”的含糊的話,但此時柳思思在場,說不定能得到些什麽意料之外的有趣反應。
而沈寧在這之後也确實得到他想要的有趣反應了。
相比起沉默的闕星瀾,反倒是柳思思率先激動了起來:“師兄,你沒事問這個做什麽?”
“沒事不要随便亂問闕師弟這種私事好不好?!”在親眼看過她的這位沈師兄在過去是何等可惡後,這幾乎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反駁沈寧。
可沈寧要是會因為他人的一句阻攔,就聽話地放過這擺明了有狀況的話題,那他也就不是沈寧了。
沈寧一派輕松:“這有什麽,問問又怎麽了,我這也是關心闕師弟啊,這有什麽不能說的。”
柳思思有些生氣,但沈寧這脾氣他如今也算是知道了個大概,要是不和對方說清楚,對方絕對會裝作看不懂其他人的臉色,尋根究底地一直往下追問,直到問出他想要的內容。
柳思思恨恨跺腳,不得已和自己這位惡人師兄屈服。
她先是裝出了一副暫時要離開辦事的架勢,随即對着沈寧擠眉弄眼示意對方跟上。
……柳思思顯然不知道她的動作看着有多明顯,而這荒郊野嶺也沒有什麽急需處理的事。
沈寧沒有辜負柳思思的期待,跟上對方尋求問題的答案。
也就是在躲開闕星瀾後,沈寧終于從柳思思口中得知了闕星瀾的那段過去。
柳思思壓低聲音,像是怕自己的話會随着風傳到闕星瀾耳邊:“師兄,闕師弟他來修仙,是為了能尋求找到他妹妹的辦法。人間的官府實在不頂用,于是就只能尋求術法。”
“只是可惜,如果真要跨越這麽遠的距離、在人間毫無方向地尋找到自己的親人,這種尋求親緣的術法法寶,顯然不是普通築基修士能觸碰到的。”
“師兄,你別問他了,闕師弟不會想回答這樣的問題的。”柳思思一臉懇切地看向沈寧,試圖讓沈寧學會收斂。
可沈寧卻不覺得事情當真如此。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能怕別的什麽事麽?
他總覺得這裏面藏着什麽秘密。
于是在之後柳思思說“沈師兄你先回去,我再撿點柴火,我們裝作沒聊過天的樣子分開後去”後,沈寧跟着同意,并在回去後,問起了這件事。
而闕星瀾的反應确實也如沈寧意料中的那般平靜,只剩下說出的話足夠驚人:“尋找妹妹?怎麽可能,她早就死了,我親眼看到的。”
“事情總是如此,天道總是要适時給天選之子一點修仙的動力的。不然要是天選之子沉溺于親情友愛,無心于修仙踏上那條注定的未來,那可就糟糕了。”
“……這應該也很正常。”
木柴燃燒發出噼啪聲,此時篝火邊有一瞬間的沉寂。
沈寧頓了兩秒,突然有些不可思議地出聲問道:“……闕師弟,你這麽一心求死,不會只是因為你心裏那份僅存的良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