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兔子
兔子
沈星遠不确定自己現在是已經死了,還是身陷噩夢裏。
胃疼得像要炸開變成焰火。
四周漆黑悶熱,還有股嗆鼻子的黴味。
沈星遠伸出手去推牆,劃出唰唰聲。
這不是牆壁,他的手也不是手,變得毛茸茸,包着五根爪子。
等他滿頭亂撞着從裏面逃出來,回頭看去,才發現這是個廢舊的快遞盒。
快遞盒外面黏了個生鏽的贈品小圓鏡,沈星遠照了半天,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兔子。
骨瘦如柴的白色幼兔,分不清品種,但大概是只寵物兔,即使瘦到變形,臉蛋依然圓滾滾的,一只耳朵立着,另一只垂下來。
八月盛夏,午後的寧城酷熱無比,建築物都冒着熱氣,如同熾漠裏的海市蜃樓,路上不見行人的蹤影。
沈星遠跑到不遠處樹蔭底下乘涼,對上一只綠豆眼的黑鳥。
黑鳥從樹上俯沖下來時像把紡錘,張開雙翅後足足比沈星遠大了五六倍個頭。
這是一只成年喜鵲,它鋒利的喙啄向沈星遠時,沈星遠發現對方的目的不是驅趕,而是捕獵。
他下意識地往前跑了兩步,另一棵樹上沖下來一只紅隼!
電光火石之間,紅隼撲向了沈星遠。
沈星遠的身體往地上打了兩個滾,擦着紅隼的尾巴毛,驚險地躲開它的利爪。
就在沈星遠進入紅隼視線盲區的同時,喜鵲的喙正中紅隼的腦殼!
紅隼發出凄厲的慘叫聲,張翅往喜鵲身上扇去!
無心留戀一出雙鳥大戰,沈星遠趁它們互毆,抓緊時間狂逃跑。
兔子跑起來蹦蹦跳跳,起初他手腳不協調,前肢絆後腿,但危險步步緊逼,他被迫迅速适應了這副身體。
隔了很遠,沈星遠聞到一股新鮮但難聞的血腥味。
剛逃出鳥的包圍,就有一條急于撿漏的野狗追過來了!
三百米,八十米,二十米,不到十米,在劇烈的心跳聲中,血腥氣越來越近!
沈星遠反倒徹底冷靜下來,調轉身體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他甚至還能分心,在腦內默背不知背過多少遍的希波拉底誓言,這是他緩解焦慮的小習慣。
“……
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人類。
尊重病人的自主權和尊嚴。
……
我将重視自己的健康……以提供最高水準的醫療。”
“我莊嚴地、自主地、光榮地做出這些承諾。”
沈星遠的職業是醫生,他就診于寧城第一醫院心外科,是名年輕的心髒外科大夫。
上班後給人開胸,大學時也解剖過不少兔子。實驗室有只兔子分娩,他還幫導師奶大過一窩小兔子。
因此他能準确估計出現在他所變成的這只兔子,只有不到四周大,剛斷奶沒多久。
沈星遠瘋狂地往記憶中的路線跑。
他穿過一條馬路後,紅燈恰好亮起,在大貨車的轟鳴中,他暫時脫離了危險。
沈星遠又挨了半天餓。
綠化帶裏的草他嘗了,味道不對,只好全部呸掉,退而求其次舔了點破水管子裏漏出來的水,随後被綠化保養人員驅趕。
重活一次,他排在食物鏈的最底層,就連個別樹上的肥麻雀見了他,也要飛下來叨兩下兔耳朵。
沈星遠甩着豁口的柔軟長耳,又找到個橋洞,趴在底下躲太陽恢複體力。
兔子的一生就是進食的一生,能吃能拉,問題就不大。
這副身體現在非常糟糕,空腹讓兔子的腸胃裏沒有任何食物,如果胃腸蠕動功能完全停止,那他橫豎就是一死。
他的目标只有一個,活下去,哪怕他現在只是只兔子。
休息了一小段時間,天色漸漸變暗,氣溫下降,不像白天的炎熱,夜幕也給了很好的遮蔽。
沈星遠有夜盲症,但兔子夜視能力好,他第一次在晚上看得這麽清楚,在心裏感激這只兔子,按照記憶,往附近熟悉的那條路上飛奔,疾如風,快如閃電!
這條路人煙稀少,野貓野狗也不多,路的盡頭有家異寵醫院。如果運氣好,沈星遠能遇到副院長,對方興許能替他找個靠譜點的領養人。
一路暢通無阻,快到醫院門口,沈星遠喘了一大口氣。
他的體力也耗盡了。
寵物醫院的助手推門走出來,提着盆用過的水,趁着沒人看見,偷懶直接往外面潑。
毛茸茸的肚皮貼地,沈星遠挪動着身體向後躲避醫用廢水。
就在這時,沈星遠被比黑夜更深的陰影所籠罩,頭頂一暗,雙耳劇痛!
他讓一個老頭拎着耳朵提了起來,拎到了對方的面前,二手煙味嗆得他連連打噴嚏。
沈星遠認識這個老頭,姓孫,右心房附近長了個良性腫瘤,難度不大,開胸後摘除。術後老頭偷摸出院,被沈星遠逮回來繳費。
老頭一手夾煙,一手拎兔子,沖孫女喊:“樂樂,有好東西吃!”
沈星遠借着晦暗的月光,往寵物醫院右邊第三家店的招牌看去——老孫頭廢品回收站。
沈星遠:“……”
造化弄人,啊不是,弄兔!
所有事物都在眼裏放大了一號,原本矮小的老頭巨大而可怖,短短的兔腿在空中亂蹬,沈星遠用盡最後一絲體力,使勁掙紮。
就在沈星遠快要因為這副身體沒吃沒喝暈過去時,他聽到小姑娘脆生生的聲音:“先別殺,讓我玩會兒吧。”
老頭把兔子丢給孫女:“乖,爺爺炒兩個菜,別讓它跑了。”
沈星遠餓得有點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感覺到身上被溫暖的手撫摸過,被摸得一個激靈,擡頭對上關切的眼神。
“你是從寵物醫院跑出來的嗎?怎麽身上全是骨頭,多久沒吃東西了?”樂樂眨巴着圓圓的杏眼,摸摸兔子屁股,拿手丈量,“好小呀,都吃不了提摩西。”
她拿出一個塑料袋,往裏抓了一把深綠色的草,放到兔子面前。草不知放了多久,有股嗆鼻子的黴味,但對餓到極限的兔子來說,不亞于一頓饕餮盛宴。
腦子提醒沈星遠不要留戀疑似發黴的紫花苜蓿草,食欲卻使他遲疑。
做人的時候他對吃的不挑剔,有時甚至只是為了維持工作時的腦力和體力,從來沒覺得一把草有這麽香甜。
緊繃的毛皮沒有松弛下來,但整顆兔頭埋進草堆裏,大快朵頤,中途擡起來休息兩秒,快速聳動的鼻尖和粉嫩的三瓣嘴上沾滿了草渣子。
樂樂也不打擾兔子吃草,蹲在一旁,雙手捧着臉看它。
沈星遠警惕地豎起一只耳朵,餘光環視四周,發現廢品店角落裏有個被啃掉漆的兔籠子,上面還放了一朵紙折的小白花。
沈星遠暴風吸入,不多久吃完了草。多虧這把草,腸胃重新開始蠕動,身體也恢複了能量,暫時逃脫了死神的魔爪。
小姑娘松了口氣,擡頭看了眼爺爺炒下酒花生米的身影,悄悄地抱起兔子,一手托兩只前爪,一手托屁股,墊着腳輕手輕腳地走進廢品店深處。
她穿過一條暗長潮濕的過道,把兔子放到後門口。
見兔子動也不動,樂樂推它毛茸茸又骨瘦如柴的屁股催促:“快走呀,小白!”
兔頭湊到樂樂腳邊,沈星遠費勁地仰起脖子,抽動的鼻子輕輕拱了一下她的腳踝,算作道謝。
以及被叫小白的不滿。
小姑娘被長長的兔子胡須蹭得咯咯笑。
沈星遠飛快地向門外奔去,從廢品回收站的後門竄進了寵物醫院的後門。
前臺的值班護士在打瞌睡,整個寵物醫院靜悄悄。
後門附近的地面上放着一上一下兩個觀察倉,平時被用來關送來救助的貓狗。
現在裏面幹幹淨淨的,什麽也沒有。
倉門開着,沈星遠蹦跳過去,裏面有碗清水。
他不放心地上前嗅嗅,沒有奇怪的味道,應該是剛剛換上的,以備不時之需。
剛吃了一大把苜蓿草,沈星遠渴得要命,不到半分鐘就把水碗舔得幹幹淨淨。
随即,他開始舔毛。
出于一種奇特的、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要舔毛的本能,靈活的舌頭把全身上下都舔得幹幹淨淨,包括某不可說部位和在外面跑酷時離變成純黑色的腳板。
這份屬于兔子的清潔狂熱症讓沈星遠邊舔邊幹嘔。
雖然兔子缺乏嘔吐反射,一般情況下并不會吐,可這不代表他不會。
Yue!呸!嘔!呸呸呸!
湊合舔吧,一回生二回熟,多舔舔就習慣了,特殊時期特殊對待,相信幹幹淨淨的好日子在後頭。
潔癖的沈醫生這頭給自己洗腦,那邊前臺護士被特殊的舔毛聲驚醒,找了一圈,看到下面一格觀察倉,瞪大了眼。
她先前睡得淺,沒感覺到有人經過,後背冒出一層冷汗,連忙叫來輪班的副院長:“老淩,誰放進去的兔子?”
“小可憐,耳朵上全是傷口。”副院長淩朗略加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急壞了,“管它哪來的,都嘔吐了,急救,趕緊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