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能繼續的沉默
不能繼續的沉默
【16】
楚詞問:“葉靖華,你什麽時候有空?”
葉靖華想了想,說:“時間需要多長?”
楚詞說:“都可以,我需要你幫我做苦力。”
所謂的做苦力,就是幫楚詞整理他的雜物,或者更具體地說,是楚詞的書。
楚詞家是三房的格局,剛來的時候楚詞只打掃了主卧,剩下的一個什麽東西也沒有,一個給楚詞堆東西了。葉靖華在某個假日走進那個雜物房的時候,只看到滿房間的紙箱。
楚詞手一揮,在房間門口說:“裏面除了書,就是筆記本。我們來把它們分類吧!筆記本我來處理,你幫我把書都抱到外頭去。”
楚詞在客廳裏放了好幾個書架,卧房裏也是。
葉靖華點點頭,也不多話,挽起袖子就開始拆封紙箱。
楚詞的書大致可以分為這麽幾類。首先最大一部分是詩詞相關,什麽《飲水詞箋注》、《樂府詩集》,《蕙風詞話》、《人間詞話》,還有些很現代的《唐詩宋詞二十講》之類的。放了滿滿一面牆。其次是古代政治制度相關,什麽《中國法制史》、《中國歷代軍事制度》、《中國官制史》、《中國服裝史》。再就是生活相關的資料,《咖啡的歷史》、《咖啡鑒賞手冊》之類的。還有攝影集,名着,随筆,反正就是很雜。甚至還有市面上的各式各樣的流行小說和漫畫。
葉靖華發現楚詞還有買整套書的習慣,比如說上海辭書出版的中國文學鑒賞辭典大系,他從先秦買到明清,十八本都全了。還有上海科技出版社的品味與鑒賞系列,從咖啡到啤酒到鋼琴,全都有。他甚至有一大堆字典詞典,連現代漢語詞典都有好幾個版本,有些甚至舊到慘不忍睹的境地。
“怎麽有那麽舊的版本?”葉靖華搬着都要小心翼翼,一個不好它就碎了。
“那是初中時候的版本。”楚詞搬着筆記本回答,“高中換了版本不舍得扔,就留着了。”
“放在家不就好了?”葉靖華不解,“搬來搬去多麻煩?”
楚詞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笑道:“這不就是我家麽?”
葉靖華心中也是輕輕地一痛,踩到他的痛處了。為了那個男人,他跟家裏決裂了?
急忙轉移話題,葉靖華驚訝自己竟然這麽笨拙,“你買這麽多教材幹什麽?”
箱子裏頭有很多高校教材,什麽《中國文獻學》、《目錄學》、《法醫學》,五花八門。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不是沒錢買資料書麽?去圖書館借總是不如自己随時随地有的好,我就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去買人家用過的教材。”楚詞頗為自豪地回答,“舊教材可以打半價甚至兩三折,又便宜,又有筆記,多好!我最初的那些小說,參考的都是教材,很少犯常識錯誤的。”
葉靖華點頭道:“好聰明。”
“哈哈!”楚詞笑得很得意,心中卻有些難過。
當初是有多艱難啊?剛邁出這一步的時候,連書都買不起。
現在呢?一場艱難下來,只有滿屋子的書沉默地見證着,該與他整理書的人,卻不在了。
張愛玲說:“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曾經以為,自殺的那一刻一定是最不堪的時候了。誰能想到有今天整理過往,連哭都不能哭的時候?
楚詞輕輕地盼望葉靖華沒有察覺地洗了一下鼻子,看着滿屋子的書笑道:“我賺的錢都砸在買書上面了,看着一屋子的藏書,将來可以當做遺産留給大宇和笛子的孩子。”
葉靖華像是什麽都沒有察覺,什麽都不知道,只是驚訝,“你賺的錢難道都砸在這上面了?”
“嗯,對啊。”楚詞盤腿坐在地上翻着一本筆記本,“我又不能去旅游,賺錢除了養家,不就是買書麽。”
葉靖華皺了皺眉:“你應該去外頭走走。”
“我怕莫霄回來家裏只有一個人。”楚詞仔細挑選着筆記本,一些依舊放到箱子裏,另一些放在那頭等着搬到卧室裏去。“要是他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好麽!家裏冷冷清清的,連盞燈都沒有,那他不是傷心死了?”
葉靖華手上頓了一頓,應道:“也對。”
那現在呢?現在心情不好,不想出去散散心嗎?
“現在出去,笛子和大宇一定會以為我想偷偷跑出去自殺。”楚詞輕輕地笑道,“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會再去自殺,但是他們一定不會放心的。唉……他們總是不相信我已經好了。”
真的好了麽?葉靖華的眼角的目光劃過那些不能觸碰的筆記本。
“這些筆記本,”楚詞好像可以猜到他的想法,“有些是從小學到現在做的讀書筆記,有些是日記。多少年之前寫的都有,看着怪幼稚的,還是不丢臉的好。”
那些筆記本上,那些劃了紅線的書裏,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心情,思念,孤獨,寂寥,悲傷,惆悵,明了的道理,清醒的覺悟。種種都是他內心的剖析,他現在不想給任何人看。
很久以後的某個下午,楚詞坐在搖椅上翻着《園丁集》,給葉靖華念道:“‘我把自己的痛苦說得可笑,因為我怕你這樣做。’這句話多麽适合那個整理書的下午啊。”
葉靖華只是輕輕一笑,一如當初那般微微地沉默。
那時候的楚詞,并不知道葉靖華花了多少力氣才止住自己想擁抱的手,也不知道葉靖華是多麽無奈,甚至帶着傷痛一般看着他困在那些書那些筆記本裏,無法可想,只能沉默。
那時的楚詞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為這沉默感到欣慰。
看啊,葉靖華總是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那些可能觸碰心靈的東西,他從來不提。兩人從心所欲地相處着,卻從來不逾矩。
葉靖華這麽好,這樣叫人放心。
于是,楚詞開始開開心心地準備他的《長恨歌》,不拿葉靖華當外人,不在意寫稿時候的抓狂表現給他看到。
比如靈感來了,在葉靖華下班的大半夜叫人幫他找書查資料,然後一語不發把葉靖華丢在一邊他自己噼裏啪啦打字,反應過來的時候葉靖華都走了不知道多久了。
比如寫不出下文一個人急得抓耳撓腮,鍵盤敲着敲着又嗷的一聲删掉,然後抱着枕頭在在沙發上滾來滾去。滾完了跳起來煮咖啡熬夜繼續,就差沒在額頭上綁根帶子寫上“加油”兩字了。
其實楚詞很在意外人對自己的評價,越是在乎越是害怕留下不好的印象,萬一印象不好,他不會嫌棄自己嗎?所以在莫霄面前,他從來都不敢穿着居家服抓着頭發在沙發上滾。
但是葉靖華不一樣。葉靖華見過他自殺的樣子,見過他想跳樓梯的樣子,見過他痛哭的樣子,他種種的狼狽不堪葉靖華都見過。這一點又算得了什麽?
在醫生面前,病人不需要隐藏。
何況葉靖華對他這些癫狂的行為從來都淡定得很,既不嘲笑也不贊美,就給他在那裏發狂,最多就是說一句“吃點宵夜”。
還是那句話,葉靖華叫人放心,很放心很放心。
放心到這天晚上葉靖華下班回來,楚詞趴在沙發上都睡着了。
葉靖華看到他睡着的時候有些發愣,急忙往廚房去了。廚房裏熬着粥,葉靖華匆匆喝完,趕忙回家。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有些擔心,回去叫道:“楚詞,楚詞起來,回房去睡。”
楚詞鼻息均勻而安穩,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這些天他熬夜太多了。
葉靖華忽然不忍心叫醒他,想找毯子來幫他蓋上,又怕深冬的夜裏睡沙發會着涼。想來想去,只能把他抱回房裏去。
彎下腰,右手穿過楚詞的胸口環住他,将他的上半身從沙發抱到懷裏。楚詞被動靜弄得皺了下眉,想睜眼又睜不開,只能含含糊糊地問道:“霄?”
迷糊而綿長的尾音好似長長的鋒利的刀,在葉靖華心上輕輕地劃過。即是葉靖華料到他會這麽說,心中都忍不住發痛。
這個時候應該沉默地将他抱走,任由他安心的認錯。葉靖華的理智這樣說着。但那一下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酸澀的怨氣,叫他一下沖口而出道:“不,是我,葉靖華。”
話一出口葉靖華就停住了動作,等他驚醒,等他匆忙的推開自己,等他将自己推得遠遠地,等着前功盡棄。
而楚詞只是在他靜谧的絕望裏輕輕地應了一聲道:“哦……”然後又沉沉睡去。
足足有一分鐘那麽久,葉靖華沒有任何動作。
心裏那些呼嘯而來的,也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傷。他這是終于願意敞開心扉面對自己了呢?還是終于把自己歸入岳宇那類,再也不擔心自己會動心會動情?
滿屋子的寂靜,沒拉上簾子的窗外頭,飄飄地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楚詞還靠在身上,葉靖華的手還緊緊地抱着他,他溫暖的鼻息一下一下灑在葉靖華的脖子上,睡得正好。
他只是太累了,葉靖華,你不要歡喜,也不要悲傷,保持着步調往前走,不要慌亂。
葉靖華對自己說。然後一用力将他橫抱在懷。
楚詞不算高,又那麽瘦,所以不算重。抱在懷裏時,一點也沒有女子軀體那種柔軟的觸感。這是男子的強韌。
葉靖華,這是一個男子,你再不會比現在更清楚了,這是個男子。即是如此,你也還是想靠近嗎?
停下腳步,懷裏的人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手軟軟的無力的垂下。葉靖華低頭,他蒼白的臉就在眼皮子底下,葉靖華的呼吸都灑在他臉上。
這張臉傾國傾城嗎?這張臉魅惑如狐嗎?這幅身軀嬌媚柔軟嗎?
都不是啊,他只是下巴很尖而已,他睡着的時候甚至看不到那雙烏黑幽深的眼。他的眼睫毛不是很長也不是很密集,他的鼻子上甚至有一顆雀斑。他只是這樣普通的一個男子,你為什麽就動心了呢?
沉思中,楚詞忽然微微地皺了一下眉。
葉靖華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為什麽呢?因為他固執地愛過,因為他勇敢的選擇過死亡,因為他在知道自己不能死去之後無論多艱難都努力活下去,只為叫他的朋友放心快樂。因為在無人相伴的下午甚至不敢去整理自己的寫滿過往的書籍,因為在這樣的深夜裏,他只能一個人入眠。
因為他只能在察覺不到世界的時候,才敢皺眉。
愛者何解?
憐也。
葉靖華将他輕輕地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亮着一盞昏黃的小燈,才一步步離開。
葉靖華,葉靖華,你還能堅持多久呢?
能靜默多久?能動心多久?能守護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