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葉家的往事
葉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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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十二月二十七的夜,葉宅後院,夜雪初霁,梅香泠泠。
梅樹不遠便是一座玻璃花房,裏頭溫暖如春,幽蘭吐息,水仙淩波。花叢中間有一張小幾,幾把靠椅。
楚詞将熱水杯放入葉老夫人的手中,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道:“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麽?”
“一言難盡啊……”葉老夫人嘆了口氣,“你也發現了吧?阿華是跟我們家姓的,不是跟他父親那邊。”
楚詞點點頭,心中模模糊糊的有了個答案,是……入贅的女婿麽?
“阿華的爸爸……”葉老夫人又嘆了口氣,“還是說阿華的媽媽吧。阿華的媽媽是我的長女,叫做青桑。她從小就聰明美麗,有主見而不叛逆。溫柔和順,娴雅貞靜,唉……桑桑就是我們心上的寶,是我們掌上的明珠。”
青桑,青桑,青青陌上桑,叫人想起古樂府裏頭那個驕傲的貞情的女子。楚詞輕輕地說道:“伯母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名動一方的奇女子。”
“是啊。”葉老夫人點點頭,目光越過楚詞落在某處。“那時候還沒有阿榆,桑桑才貌雙全,是我們葉氏的繼承人。從小到大,追她的人上至名門公子下至文人雅士,不計其數。我與她爸爸仔細地挑選着,家世、才貌、品格,種種都要最好的才能配得上我們桑桑。她卻一個都看不上,在十七歲的那年,喜歡上了一個學中醫的小學徒。”
這個可以預見的悲劇。楚詞心中嘆息一聲。
“我們如何能同意?幾次阻撓不成,就把她送到國外去了。他們四年沒有聯絡,我們以為忘記了,就将桑桑接回來,讓她去葉氏工作。她沒有反抗,卻在不久之後又和那個小學徒在了一起。我們把她關起來,她就翻牆跟那個小學徒私奔了。唉……當時把我們氣得啊……”
葉老夫人的眼裏不知不覺就多了一層悔意,又有一絲懼怕。似乎這段往事即便是想起,都覺得自己殘忍。
“她爸爸用盡一切手段去阻隔他們。困擾他們的生活,叫他們走投無路,叫他們貧困交加。但是那個小學徒真的很有辦法,我不知道具體的情形,總之就是他攢下了一些錢,加上桑桑自己做的首飾,兩人開了一家小小的診所。再後來,桑桑就生下了阿華。”
難怪葉靖華會當醫生。
楚詞幾乎可以想象在類似的寒冷冬夜裏,那個不尖銳卻始終堅定男子在前邊為病人號脈開方子或者打針開藥,而那個柔軟而堅韌的女子在爐火邊輕輕地哼着歌,輕輕地拍着孩子的背哄他睡覺。不經意間,男子轉頭過來,女子擡起頭,兩人相視一笑,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他們可能貧窮,可能被生活磨難,但是他們很滿足,因為他們很幸福。是這樣幸福的家裏,才會生出葉靖華這樣溫柔的男人啊。
“很幸福的一家對不對?”葉老夫人似乎也看到了那樣的場面,輕輕地笑了。“我們也是被他們的幸福打敗了,決定接受他們。”
哪有那麽容易?楚詞暗自皺眉,想必是有條件的吧?
葉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暗自贊嘆這個孩子的敏銳。“條件是,那個男人入贅葉家,孩子姓葉,而且,他們要做出表現,證明那個男人能與桑桑一同執掌葉氏。”
楚詞的眉頭終于清清楚楚地皺了起來。叫一個學中醫的小學徒去執掌一個龐大的企業?太強人所難了!這哪裏是接受?這簡直是找着另一種借口在折磨。
葉老夫人看到他眼中的責備,心中一陣嘆息,看啊,連這個孩子都知道那一開始就是個錯誤,這叫人……怎忍回顧?
“阿華的爸爸為了桑桑不至于骨肉反目,很努力地在學習。他抛開一切針灸中藥,每天奔波于談判桌與生意場,累得回家倒頭就睡。那個孩子做了多少努力,我和桑桑的爸爸都看在眼裏。阿華回來的時候才三歲,等我與桑桑爸爸商量着要把葉氏企業交給那個孩子時,阿華已經十五歲了。這十二年啊……”
葉老夫人長長地一嘆,禁不住輕輕地攏住了額頭。
楚詞知道,這就要說到重點了。于心而言,他想知道,但于情而言,他不忍心叫老人家回憶那些。“外婆……”
“沒事,”葉老夫人擺擺手,“自己做的孽,自己都不敢承認,怎麽贖罪呢?”
作孽與贖罪,一位老人居然對自己至親的兒孫用這樣的詞語!楚詞驚心。
“我們想着要找一個什麽樣的時機,将葉氏交給阿華的爸爸。恰好那時候葉氏遇到了一個大危機,阿華的爸爸日夜颠倒地工作,終于叫葉氏化險為夷。慶功宴之前,我對桑桑說,我們要在宴會上公布阿華的爸爸就是葉氏的接班人。桑桑聽了都哭了,抱着我一直說謝謝媽媽,謝謝媽媽……”
老人的眼裏開始漸漸地有淚,仿佛回到了宴會的當日。
“我們在酒店歡喜地等着阿華的爸爸從公司那頭過來,卻沒想到……阿華的爸爸因為勞累過度,忽然就在開車的時候停下了心跳。”
楚詞心中一跳,伸手握住老人的,無聲地安慰與勸告着。
老人緊握着楚詞的手,一顆淚珠子就這麽滑了下來。
“桑桑一聽到消息就暈倒了,醒來以後不吃不喝不流淚不說話,就像個木頭人一樣。我們吓壞了,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阿華那時候才十五歲,剛剛沒了父親,母親又這樣子,更是吓得眼都不敢合,一定要陪在母親身邊。那時候桑桑爸爸早就病倒了,不久也去了,葉氏上下一片混亂。桑桑被我們逼着恢複,逼着堅強,一力挑起葉氏的重擔。她把青桐招進公司,又注意培養阿榆,像個女強人一樣支起整個家族。我們都以為她已經好了,我們都放心地依靠她。三年以後,阿華十八歲,青桐已經跟檀慕結婚能撐起葉氏企業了,阿榆也即将畢業。我們都以為那一場災難已經過去了,葉氏終于迎來了幸福安寧的日子,卻沒想……桑桑她……她卻在一個晚上偷偷跑去阿華爸爸的墓前自殺了。”
“外婆……您……”楚詞禁不住輕輕抱住了老人,片刻之間便回憶了這麽多家人的死亡,老人家真的受得住麽?
“我沒事,前塵往事,我常常在回憶,免得自己再犯錯。”葉老夫人拍拍楚詞的背,嘆息道。“其實我們還是有一些預感的,因為桑桑爸爸去的時候,我與青銅阿榆幾乎有一年的時間緩不過來。桑桑對阿華爸爸的死那麽鎮定,太過不正常了。”
“我們這些大人幾乎都在心中隐隐的有預料,但是阿華一點準備也沒有。起初我們很害怕阿華會情緒失控,但阿華很快就恢複了,我們也就放心了下來,以為他也察覺了桑桑的不同尋常。我們小心翼翼地照顧着他,他要讀醫學我們就讓他讀醫學,不要求他接替葉氏,一切随他開心就好。我們以為這就是對他好,可是……我們又錯了。”
“從阿華十五歲開始,我們幾個長輩就商議着,不管阿華帶回來的女孩子是什麽樣的,只要兩個人都是認真的,我們都無條件地接受。桑桑的悲劇,我們不想再重演。可是一直到阿華大學畢業,從沒聽說過他有過女朋友。阿亞從小就跟他要好,跟他一個學校一個專業。他回來跟我們說,阿華似乎很害怕喜歡上一個人。”
葉老夫人的聲音裏幾分沉痛幾分酸楚幾分悔恨。“他大概是怕自己會重複父母的悲劇,怕我們不講信用又為難他與他的的愛人。”
“不,不是的。”楚詞緊緊地握着老人的手,輕聲說道。“靖華他……大概是怕愛情那種天崩地裂生死相随的沉重,他怕把自己的世界交到另一個人手裏,怕自己受不住世界崩塌的後果。這不怪你們,雖然在伯母的事上我必須說你們真的做錯了,但是對于靖華,你們不算錯。靖華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不善于表達,所以一直沒有說。”
“是麽?”葉老夫人低語喃喃,轉而笑了一笑,抹了抹眼角,柔聲說道:“不管怎麽樣,現在他肯帶你回來,我是真的高興。跟你說這些不是要威脅你,只是想要你知道,阿華能放開心不容易,盼你好好珍惜。”
楚詞笑了一笑,忽然蹲下了仰望着葉老夫人,鄭重地說:“您放心,傾我一生一世的愛意與心血,我一定好好對他,叫他幸福。”
老人在他的誓言裏悄然落淚。
楚詞擦了擦老人的淚水,在老人回過神來以後将她慢慢地扶回了主屋。
走在路上的時候,忽然“砰——”的一聲響,是齊亞和葉青榆在放煙花。
兩人停下腳步,仰望夜空。只見那千萬璀璨在黑錦緞一般的天空裏盛放,風姿千重,華彩萬種。
葉靖華就在這萬千璀璨下一步步走來,有些責怪地說道:“先回屋,天這麽冷怎麽還在外頭呆這麽久?”
楚詞與葉老夫人相視一笑,對葉靖華說道:“嗯,那就回家吧。”
葉靖華嘆了口氣,不忍再說訓人的話,與楚詞一左一右将老人扶回了屋。葉老夫人在兩人的攙扶裏幾乎落淚,迷蒙中似乎回到了從前。
從前的冬夜,桑桑和那個孩子,也是這樣扶着她回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