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再會

#2再會

#2

餘聲聲記得,自己當日從賞花大會回來,便打探:“這淩安王是誰?”

小菊家就在鬧市巷尾,左側是一說書先生,右側是一小太監的家,知道不少流言。

替她沐浴擦肩時說道:“這蕭郁據說是瘋王的私生子。”

“瘋王?”

“就是先帝。先帝當年不是一把火把整個宮殿,把他十幾個妃子和子嗣綁在柱子上全燒了嘛。”

提起這個餘聲聲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雖年紀淺,還是聽說過不少瘋王事跡的。

瘋王年輕時還很正常,随着年紀長大,便越來越殘暴不仁,嗜血愛殺,發明出了各種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酷刑。

據說他最喜的便是火燒活人。

喜歡聽人在油鍋裏被煎得滋滋滋的聲音,會令他異常愉悅。

因行事過于殘暴,最終被當今聖上,也就是他的堂弟聖德帝君推翻。

“那怎麽還會有私生子呢?”餘聲聲好奇。聖德帝君帶人闖殿時,這瘋王是把自己三十多個妃嫔、十幾個子嗣全部綁柱子上一個個親手燒死的了。

“據說瘋王好色,不僅有三十多個妃嫔,有次拜祭先祖,心生歹念,居然還、□□了……太妃。就是先先帝最寵的德安太妃。”提及這種宮闱秘史,即便只有兩個人關起門來,小菊還是不由得小起了聲,伸出手攏住聲音。

餘聲聲在溫熱的浴桶裏縮起肩膀也覺得既震驚又刺激:“後來呢。”

小菊從竹籃裏撈起花瓣撒着:“後來就有了淩安王。皇家血脈,太妃不敢亂殺,生下來後才自盡。這是禍亂宮闱,宮人們不敢聲張,就先偷偷把他養起來了,哪曉得後來瘋王将自己十幾個子嗣一一燒死,這淩安王反倒逃過一劫。”

“原是如此。”

“後來咱聖上繼位,就感念這先帝一脈盡喪,就剩這遺孤,當年德安太妃對先帝也算厚愛,所以就還是他封了個王爺。說不定日後還要等他為帝呢。”

“啊?怎麽還能封帝?”

“咱這聖上太仁德。”小菊用力給她搓背,“總覺得自己帝位名不正言不順。總說,來日還是要歸還給先帝一脈。”

餘聲聲點頭。

怪不得賞花大會那日,所有人都對淩安王蕭郁頗為恭敬,可她對了半天也沒對出來,他究竟是聖上的第幾個兒子。

原來是先帝的兒子。

“據說這淩安王還是蠻有才幹的,年紀輕輕,閱歷頗多,最重要的是,他繼承了德安太妃的美貌。”小菊說着停下來,湊到她耳邊,“小姐,今日你見如何啊?”

“自然是英俊潇灑、風流倜傥。”

“那是比過宋少爺了?”小菊刻意問。

“我話還沒說完呢。雖說淩安王确實貌美,令人心驚,可若說如沐春風、端方雅正,還是宋哥哥最好!”

“我就知道。任何人在小姐心中也比不過宋少爺。”

“那你打探什麽呢,是不是想去宋哥哥哪裏告我的狀?說。”

餘聲聲轉頭潑她的水。

小菊躲避。

主仆二人調戲打鬧。

餘聲聲記得,這是她們的私房話,無非是後來聲音大了些。

入宮之後蕭郁卻明明白白朝她提及過這段話。想來,那時他的耳目就已經遍布諸府。

去往徽州的路上。

馬車滾滾向前。

餘聲聲獨自坐在馬車中,蜷起雙腿,将腦袋橫靠坐在膝蓋頂上。

蕭郁後來确實做了皇帝。

原先的驚才絕豔随着入座帝位變為另一種形式的殘忍嗜殺,跟他的親生父親一樣。

群臣戰戰兢兢,宮人如履薄冰。

可大發雷霆時,一回、兩回,只要她求情就有用。

只要她開口蕭郁居然就肯聽。

所有人都知道要來找她。

與宋适成婚前,他的養父,當朝太傅宋太傅曾經專門來找她,談國與家,小情與大愛。

朝堂之事她不懂。

可她并不是不知曉為人子女和臣民的本分。

于是她入宮了。

為忠臣說話,勸誡蕭郁不要動怒,為犯錯的宮娥減免責罰。

她以為自己确實做了點什麽。

後來宋适被爆出乃是聖德帝君的私生子,起兵造反。

謀反之罪,罪無可恕,餘聲聲知道,但她還是跪在地上扯着他袖子哀求,只要留宋适一條命,只要留宋适一條命,讓他成為庶人,終生不得回京。

蕭郁答應了。

蕭郁殘暴,卻是真心待她。

身為知府之女,入宮便是為後,入宮十餘年,蕭郁未再娶任何妃嫔,唯一的兒子,出生便是太子。

直至那天她闖進地牢。

蕭郁确實沒有殺宋适、宋太傅和柳相國。他只是把他們做成了人彘,放在離她寝宮不遠的地牢裏。割了他們舌頭,日以繼夜折磨。

她質問他。

他不以為意,還說信守了承諾,已留住他們一條命。接着,她才又發現自己十四歲的兒子,竟跟蕭郁一模一樣。

他将瓷瓶摔碎挖入坑裏,做好陷阱,等着那個宮女不小心掉進去,被紮得滿腿碎片時,撫掌大笑。

用彈弓去打瞎宮女眼睛。

甚至還會用小錘子一根根敲斷她們的手指玩。

宮女們還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想要告狀的人,會在發聲前就被處死。

原來她并不是力所能及地保下了身邊人。

反倒是所有人在用血肉為她編織一個和平圓滿的謊言。

随她進宮的小菊不再活潑,話越來越少,問一句才小心翼翼答一句,她還以為是她年紀見長、不習慣宮裏的緣故,恍然未覺。

自從告訴她宋适這件事,小菊便也消失了。

下午兒子過來請安,辯解:“母後,她們本就是下等人,本就無關緊要,你為何要在意他們?死了就死了。”

見她生氣,他又服軟,如平常犯任何小錯誤般撒嬌扯扯她袖口,“父王說,母後看見這些事會不開心,原來是真的。母後,我以後做這種事不讓你看見,成嗎?”

他将腦袋靠在她膝蓋上,親昵依賴。

餘聲聲閉了閉眼睛。

盛夏下午時常暴雨,傍晚時分收晴,滿地落花,她沒有讓宮人打掃,而是開窗。

入夜,起了風。

她準備了一壺毒酒,等蕭郁來。

本該毒死蕭郁的。

可她想,蕭郁死後自己兒子繼位,難道情況就會改變嗎?

那再該毒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從她腹中出生的血肉,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她下不了手。

所以最後該毒死誰呢?

也許錯的不是任何人,是她自己。

妄自期待,妄自聖母,還軟弱自私,她沒有勇氣做深明大義殺夫弑子的賢後,卻又無法在得知真相後心安理得。

所以最後,她只能在蕭郁面前,一杯杯自斟自飲,殺了自己。

馬車突地颠簸。

餘聲聲睜開眼睛。

小菊掀開車簾進來禀報:“小姐,路上躺了個人。”

餘聲聲将車簾挑高。

那人一身簡樸灰衣,彎曲身體躺在路旁,發絲淩亂,似是昏過去了。只是隐約露出的五官……

很像蕭郁。

細長手指攥緊車簾。

不可能。

蕭郁不可能出現在這裏,更何況,今世她已經不再像前世那樣跟他有糾葛,只是短暫一面而已,他不可能記得她。

“小姐,救嗎?”小菊遲疑,“天色這麽暗,快要下暴雨了。山上沖下泥水說不定他就死了。”

餘聲聲想起,蕭郁的母親德安太妃原是出身青樓,受寵後,還特地發告示尋找孿生妹妹,據說她們姐妹就出生在徽州這邊。

蕭郁像他母親。

難道這是德安太妃孿生妹妹的子嗣?

“把他放到後面的馬車裏。你現在立刻讓人回去問一問淩安王是不是在城裏。要多問幾個人,多問幾次。”

小菊不明白這跟淩安王有什麽關系,點頭:“是。”

家丁上前将那少年從泥水地裏擡起。

外面閃過一道雪白閃亮,車夫立刻收攏缰繩加緊趕路。

餘聲聲放下車簾。

……不是蕭郁,應該不是蕭郁。

前世賞花大會後,蕭郁還在皇城裏,他的身份不會輕易出城,更何況他也從來沒有來過徽州。

就算來也不可能穿得那麽粗陋,倒在泥水地裏。

只是個長得像的平民而已。

暴雨将至,馬車沒辦法前行,他們只好在一座途徑的山間寺廟裏借住。

雨聲從中午落到傍晚,終于止歇。

夜間也趕不得路,須得休息一晚再說。

騎馬冒雨回皇城問詢的人回來,小菊一得知消息,趁着服侍餘聲聲就寝,前來禀報:“小姐,家丁來報說,淩安王還在皇城內呢。昨日才剛剛進宮面聖。”

“昨日?那今日呢。”餘聲聲坐在鏡前。

“今日在府內,不過他去過侯爺府。許多人在大街上瞧見他了。奴婢還讓人找淩安王府家丁打探過,他們王爺沒有遠行。”小菊邊梳頭邊說。

餘聲聲松口氣垂眸:“那就好。”

小菊奇怪:“小姐這麽緊張幹什麽?”

餘聲聲沒有回答。

“對了。今天我們救的那個灰袍少年醒了。沒什麽事。想來謝過小姐。”小菊放木梳在鏡前。

“不用了。你讓他明日離去即可。”餘聲聲拿起木梳輕輕撥動兩下。即便知道對方不是他,亦不想有瓜葛。

“奴婢知道。”

次日清晨,餘聲聲剛起床,聽到小菊在屋外跟灰袍少年對話。

“小菊姑娘,你家小姐醒了嗎?我想當面致謝。”

“不用了。我們小姐是看見受苦受難人都會接濟的,所以你也不用道謝。待會兒再跟我們一段路下山就自行離去吧。想謝我們家小姐以後給我們家小姐祈福就行。”

小菊腳步聲接近。

餘聲聲往裏靠,不讓灰袍少年因開門有機會看見自己。

小菊進來習慣性關門,将熱水放在木架上:“那人還在等呢。估摸着是對小姐的容顏很好奇。哼,男子都這樣。不過他倒也算挺好看的。”

餘聲聲走到小菊身邊,雙手浸在熱水盆中:“你待會兒問問他為何暈倒在路邊,如若受難,身上沒有盤纏,可以給他點盤纏。”

“知道啦,小姐。”

吃過早飯,就該上路了。

誰想,剛把馬車收拾好,一僧人輪番到各門口喊:“諸位,不好了!不好了!山上一夥盜匪下山,估計沖着你們來的,大家快跑!”

話音剛落,盜匪便直接用刀破門而入。十幾個盜匪,人頭馬大,手持大刀,滿臉兇相。

小菊滿臉驚焦:“怎麽辦小姐?”

護衛和家丁舉着長槍,警惕地圍在馬車邊。

餘聲聲:“馬車給他們,性命要緊!你們想拿什麽拿什麽。不傷人就好。”

聽這話,護衛家丁往後退,露出馬車。

盜匪邪笑,女多男少,毫無還手之力,而官兵就算接到報信等趕來也尚有間隙,他偏頭吩咐:“再去房裏翻找,說不定他們早就藏起更好的。”之後對準餘聲聲,那目光中溢出貪婪蠻橫,以及從未見過的露骨急色,吓她一跳。

她不由得微微退兩步。

盜匪知道她害怕了,更猖狂:“我要拿你!”

說罷,直直朝餘聲聲走過來。

抛棄家財沒有用。

這是夥貪得無厭的匪徒!

突地,灰袍少年攥住餘聲聲手腕,高喊:“寺廟有四處門,大家分散逃開!能逃多遠逃多遠!”

餘聲聲猛剎那望清他的臉。

竟是跟蕭郁一模一樣。

對方不僅入房翻找,還就地拉扯丫鬟,一下便亂了形勢。

護衛家丁僧人,或有上前拼搏,或有四下亂竄,尖叫聲此起彼伏,人撞着人。

盜賊首領一溜眼将餘聲聲跟丢:“你們跟我追!”

“是!”

灰袍少年一路拉着餘聲聲在泥路上飛奔。

昨夜下過雨,山路分外滑。

餘聲聲用盡全力才跟上他,到半路,下起淅淅瀝瀝小雨,他手腕一轉,将她拉入長草叢中,捂住她的唇:“別吭聲。”

餘聲聲無聲推開他的手。

她知道。

四個盜匪就在面前,在小心翼翼地尋找他們。刀光在雨中異常善良。

餘聲聲聽見心如擂鼓之聲。

終于,他們搜了圈大致發現無人後,再往前去。

雨下急而密。

灰袍少年回頭逡巡:“不能在雨裏面長待,走,我們得找處山洞,他們短時間不會再回來。”

很快,少年尋到了一處山洞。

此刻還應是上午,可天色卻很暗了。

盜匪還在,此處确實是适宜躲避之處。

餘聲聲被淋得全身濕透,她雙手捂住身子,默不作聲地走向山洞裏側坐下。

灰袍少年像是明白她的避忌:“你等一等,我去尋些幹柴來生火。”

說罷,冒雨出去。

他走後,餘聲聲才擡頭。

蜷起身體,好冷,渾身都沒力氣。

明明下着大雨,這少年也不知從哪尋得的幹柴,居然真的費力生起了火。

生完火,少年走出去,搬兩塊大石頭堵住洞門口。

餘聲聲顫聲:“你幹什麽?”

少年:“怕你不放心,我用石頭堵住門,留個火的氣口。我待在外面,你在裏面把衣服脫下來烘幹,否則濕衣貼身你肯定會生病。”

“……那你呢?”

“你烘得差不多喊我。我再烘。”

要是真有歹心,不至于多此一舉。

少年離去,似是站在洞口。

外面雨如瀑布,猶豫是浪費時間。

餘聲聲用手撐地慢慢靠近火源,火不大,溫暖卻讓她舒服很多,漸漸有力氣脫下衣物擰幹後再烘。

柴還是浸了水,煙霧很大,燒得愈久愈嗆,外面雨還沒有停,她也不想讓對方等太久,烘得半幹便重新穿上:“好了,你進來吧。”

少年挪開石頭走進來。

見她衣物并未全幹,也沒說什麽。

餘聲聲:“你不脫衣烘嗎?”

少年:“我穿着烘就行。”

他坐在地上擰幹衣袖的水漬,水落地聲很重。

“你脫衣烘,我轉過頭不看你。”餘聲聲說罷,主動轉過身。

“孤男寡女,共處山洞,我脫衣對你聲譽有損。”

“沒關系,沒人知道就行。”餘聲聲低聲,她也不是恪守禮教到泯滅人性之人。

少年目光幽深,停頓半秒,才道:“好。”

他從外面撿了兩根長樹枝。

長度恰好能橫在洞內。

外面的雨雖然打不進來,一下下敲進來的風卻将火苗往前吹得一閃一閃。

影子在前頭,連帶着他脫衣擰幹衣物晾曬的影子。

為男女之防,他離火坐得很遠,餘聲聲往前挪了些,好讓他湊近,不過他仍舊沒動。

“你叫什名字?”餘聲聲開口。

山洞內說話有回聲,又被外面雨聲打的碎碎的,很朦胧的感覺。

“阿灰。”

“沒有姓氏麽?”

“不知道姓什麽。”

“你……是徽州人士嗎?”

“算是,在徽州接壤錦州邊緣。”

“你知道徽州永巷街最出名的是什麽嗎?”

“糖人吧。”他随意回答。

他知道。看來也是到過徽州的。

印象中,蕭郁并沒有跟她提去過徽州。

跟蕭郁相處十五年,印象深刻的已是三十多歲的他。

是了。

中年和少年本就不同。

前幾日見真正的蕭郁,她并沒有多打量。

這阿灰跟蕭郁有五官上的相似,她才會将他跟記憶中的蕭郁少年時看作一模一樣。

餘聲聲将腦袋放在圈住膝蓋的胳膊上。

阿灰:“你轉身吧,我穿好了。”

比她烘的時間還要短。

餘聲聲:“你再多烘點。”

阿灰:“沒關系。我已經穿好了。”

餘聲聲轉過身,外面不知是下午還是傍晚,總之天色很暗,光便顯得格外明亮。

熠熠火光中,餘聲聲緊盯他眉眼。

阿灰擡眸,眸光明亮。

她将視線挪到地面。

阿灰:“你可以靠牆睡會兒,我看着火。”

餘聲聲:“辛苦你了。”

阿灰坦然:“小姐救了我的命,何談辛苦。”

春雨急寒,加之一路奔跑,早上粥不合胃口并沒吃多少,她力氣喪失,想着睡會兒,等雨停了若盜匪離開就回寺廟去。

總不能真的跟陌生男子在山洞裏面過一晚。

衣物黏膩得不舒服。

她抱住身體腦袋挨着洞壁阖眼。

樹枝有潮意,阿灰将樹枝撥開以便煙霧不重,再小心地抽幾根出來,以免燒得太快。

進山洞,她全程保持抱住自己的姿勢,并不曾完全放松警惕。此時此刻,即便閉着眼,睫毛輕顫,眉頭微簇,想必也不會完全放松地睡過去。

阿灰無聲抓住地上一顆石子。

彈在餘聲聲睡穴。

不多久,她眉頭展開,終沉沉睡了過去。

阿灰沒有動。

目光在她臉上盯了許久,說不清為何總有一股熟悉之感,以至于他們明明只在餘府見過一面,他卻有股執念似的認為不能放走她。

火光影動,映得她臉蛋有種說不出的美。

阿灰走上前,左手摸住她的臉,光滑柔軟。

明明雨中急奔,她發絲淩亂,很是狼狽,他卻覺得可憐可愛。

火光跳躍中,阿灰偏頭,将唇印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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