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姨母

#4姨母

#4

再過三日,馬車到達徽州。

姨母早在門外等候,一見車隊,立刻迎上來:“聲聲。”

餘聲聲牽住裙擺下車:“姨母。”

表弟死了兩月有餘,此時此刻,姨母仍身穿白,額頭別着朵小白花,人像是放了許多天的花枝,再無飽滿之感。

上一次見姨母,還是前年,她回家門,那時雖也守寡,牽着小表弟也算是其樂融融。

姨母:“一路辛苦了吧,快進來。”

二人走進姨母的府邸。

丫鬟小厮們在身後将馬車的箱物卸下。

姨母拉着餘聲聲到堂前,本要招待。

餘聲聲主動:“姨母,淵兒表弟在哪,我想祭拜一下他。”

“你有心了。”

前往內堂,小表弟靈堂果然還未撤。

丫鬟遞香來。

餘聲聲接過拜了三拜。

姨母擦擦牌位:“淵兒,你聲聲姐姐來看你了。”

祭拜完,姨母親熱地帶餘聲聲回大堂:“我已命人為你準備好了飯食,你說說你想吃什麽,讓人立刻準備。”

“我好久沒吃過徽州的菜了,什麽都能吃得下的。”

“記得你小時候來過一次,最喜歡福記的白玉糕。這次我專門讓人去買了,許是人多排隊,吃了些,待會就能到。”到大堂,姨媽拉餘聲聲到主位坐下,“你這次來,要住多久?”

言語之間,充滿期待。

餘聲聲:“最少三四年吧。”

“真的?”

姨母本是想從姐姐家,也就是餘聲聲母親那裏求個庶女,誰想餘聲聲主動說要來。她小時候來徽州常住過段時間,姨母喜歡她,自是更開心。

“只是,你正在婚配年紀……”姨母将她的手放在腿上。不适合在這偏遠地方長待。

“是,我正是為了逃婚來的。”餘聲聲開玩笑,“皇城雖好,但到處都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我一個小小知府之女也得任人挑選。就算坐上正妻,更是如履薄冰。這些顯貴聚于一處,妻眷攀比之心也重。設宴款待後院管治門楣家風,稍有不慎就落人口舌,輕則被夫家責罵,重則還要受到皇家懲治呢。”

“這麽嚴重?”

“當然啦。”以前當皇後時,來告狀的後妃沒有,各種王爺妃子、诰命夫人倒很多,私下談論煽風點火的不一而足。

餘聲聲拍回姨母的手讓她放心,道:“姨母,我想好了,若是合适,我便在這裏嫁人。”

“你爹娘肯?”

“我已經知會過了。爹不肯,娘和祖母肯。但他們還是放我過來了。”

“你爹娘祖母還是希望你好。這裏天高皇帝遠,必然比皇城自由些。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姨母将她摟在懷裏,“做什麽姨母都護着你。”

餘聲聲腦袋窩在姨母心口上:“謝謝姨母。”

用過膳,姨母午休,餘聲聲住後院。

從家中帶了三馬車的金銀細軟、擺件衣物,身後丫鬟們捧着物件穿梭,正在收拾整理。

連日奔波,睡不安穩。

終于到達目的地的。

得把房間布置成熟悉的模樣才能入睡。

旁的還好,這布置卧房,姨母家丫鬟不熟悉,得餘家丫鬟來。丫鬟們連日奔波,餘聲聲沒讓午膳時就立即準備,她們用過膳再一齊準備。

丫鬟們在身後房門口來來回回。

餘聲聲靠坐在涼亭處邊觀湖水。徽州是水鄉,城中到處都是湖,連姨母院子裏都有湖,還種了不少蓮葉。

清風吹拂,午後也甚為舒适。

小菊捧着黑檀木方盒進房。

餘聲聲突地叫住她:“阿灰走了麽?”

小菊回過神:“應是走了。我們入府後就沒有再管他,他也入不了府。”

走了便好。

餘聲聲視線落在那方盒子上。

小菊知道這裏面是什麽,宋公子給小姐寫的信全都被小姐仔細地收妥在這裏:“宋公子這幾天都沒寄信來,想是有事耽擱了。”

“或許吧。沒關系。你把盒子放進梳妝臺抽屜裏。別放在外面。”

“好。”

過不久,小菊出來,似乎認為餘聲聲會因宋公子突然不寫信而難過,走到她身邊說道:“小姐,奴婢剛來府裏就聽說一件事,事關姨夫人。只是旁側消息,小姐聽了,可別打奴婢。”

“我什麽時候打過你?”餘聲聲知道小菊讨好賣乖呢,她出府少,許多新鮮事都是從小菊這個善于跟人熱絡的丫鬟處聽來的。

小菊見旁側無人,湊近,彎腰雙手壓在膝蓋上,低聲:“奴婢總算知,為什麽為何姨夫人不從夫家過繼,而從小姐家裏?“

“為何?”

“因姨夫人夫家,有遺傳的不治之症。”

“……”

“姨夫人夫家,公公、叔公都沒活過四十,連帶那些親戚都是,子嗣大多病弱。聽說姨夫人相公身體原來就不好,更是不到三十病亡。這表少爺,亦是從小體弱,才在冬日裏遭了風寒立刻高燒不退。這病無法治,只會一代代通過血脈傳下去。”

遺傳之症,餘聲聲母親從來沒跟她提過。

頓了頓,小菊又說:“小姐,奴婢心知,奴婢說主家事乃是大不敬,但……小姐若真留下來挑選夫婿,千萬別挑與姨夫人夫家沾親帶故之人。”

“放心。姨母不會的。”

“奴婢知道。姨夫人自是疼愛小姐,奴婢頭腦簡單,只會亂說,小姐別往心裏去。”

說罷,小菊離開。

餘聲聲知道小菊心思靈活着,親族姐妹若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便是親戚走動間認識些男子定終生。

久居姨母府,最有可能認識的便是姨父那邊的親戚。終身大事姨母自然會把關,小菊是怕她在不了解的情況下跟人交好,警醒些總有好處沒有害處。

餘聲聲視線落在碧玉湖面,泛着粼光。

遺傳之症。

瘋王,蕭郁,還有她的兒子凜兒,也是嗎?

餘聲聲之所以來徽州,是因為從幼時她便喜歡獨自躺在船上。

只有她一個人,連丫鬟和艄公都不需有。

天氣好的時候,讓船在湖面随意飄着。

若有風,那便被風吹動。

若沒有風,就随着水波輕微蕩漾,像是哄睡的搖籃。

有時,能聽見大街小巷叫賣、洗衣捶打之聲,隔着船蓬,不算吵,相反,仿佛融入市井煙火之中,小小船只內,能找到與世隔絕桃花源的安靜。

午後,小菊踩着竹筏,由艄公撐杆送過來,走到船上,掀開簾布,見餘聲聲拿了本書蓋在臉上,雙手平整地放在腹部,正在歇息。

不過她知道小姐沒有入睡。

小姐真正入睡的姿勢才不是平躺。

“小姐,奴婢給小姐送了些蓮子羹來。”

“嗯。”餘聲聲拿開書冊,坐起身,接過小菊遞過來的吃食。

“保平安信夫人那邊已經收到了。小姐命奴婢打聽的事業打聽清楚。靜安王還在皇城,有人見過他,只是沒怎麽出府。宋公子現下入職翰林院編修,想是事務繁忙,才會沒跟小姐寫信。”小菊特地強調,“跟柳姑娘沒有半分交集,姑娘大可放心。”

沒跟柳姐姐更進一步。

前世,柳姐姐父親相國大人,對宋适哥哥大為贊賞,設宴時親口讓柳姐姐跟他定親,宋适哥哥卻當衆推拒,讓柳相顏面盡失。

相比于其他子嗣,聖德帝君本就對宋适哥哥頗為偏愛。早有太傅支持,若能得到柳相幫忙,說不定皇位就不會落到蕭郁手裏。

更何況,柳姐姐是真心待宋适哥哥。

感情之事無法強迫,餘聲聲唯一能做的便是退出。舀了兩下蓮子羹,突然沒什麽胃口,又把它放回去。

“小姐不喝嗎?”

“你先拿回去。我再睡會兒。半個時辰後把船拉回岸邊。”

“好。”

小菊離開。

餘聲聲撿起書頁重新蓋回自己臉上。

雙手放在腹部繼續平躺。

有前世記憶,應該可以做點什麽的。

可她不懂朝堂,也想不起來十五年前朝堂內發生了何事,更重要的是……

沒了心氣。

怕自己無用。

更怕自己跟前世一樣,畫虎不成反類犬。

連勸爹爹辭官,爹爹都不聽。

更何況,改變一個皇朝的命運。

半個時辰後。

船只被系着的繩拉回岸邊,停靠,餘聲聲掀開船蓬簾帳出來。

停靠處是矮層臺階,姨母總會派人來接。

餘聲聲牽起裙角走到船頭,本要踩臺階上,餘光覺似曾相識,擡頭。

阿灰換了身深黑衣物,似乎知她訝異什麽:“我接表小姐回去。”

“你入了徐府?”

“是。”

到達徽州前,阿灰曾讓小菊傳話,想跟着她們,被餘聲聲婉拒。

這回他入了徐府。

……

倒也不能說是他的錯,人總要謀飯吃。

阿灰橫出胳膊,要她扶。

餘聲聲猶豫一下,還是小心伸手扶上,低頭右手牽裙子。

這塊接壤的臺階濕滑,小菊怕水,又穿裙子,所以她特許她在上方等,一般是由家丁或艄公讓她攙一下上岸。

阿灰的胳膊直而有力,像穩固石頭般,甚至在她上一級臺階時帶了下她。

等踩到不滑的板磚後,餘聲聲很快松開手。

阿灰擡了下眸。

已是傍晚時分,餘晖燦爛,餘聲聲跟小菊走回去。這裏沒皇城那麽多規矩,熱鬧又随意,所以她喜歡散步走,在皇城就會坐轎子,免得碰上其他家夫人姑娘要寒暄。

街邊有兩框滿滿的鮮桃。

這時候竟然還如此多。

餘聲聲停住。

阿灰跟在身後,問小菊:“小姐喜歡吃桃?”

“是啊。看見桃就走不動道。可惜,這時節的桃都不好吃。”

餘聲聲買了大半框回去品嘗。

明明拳頭大小的一顆桃,還整個鮮紅,咬起來還是又硬又澀,放了幾天也不過是軟了寸許,仍然不甜,只好又全分給了下人。

姨母黏人,除了午睡或餘聲聲去船上休息,都會跟她待一會兒,卻連續幾天早出晚歸,且打扮精細、頗為遮掩。

隔了五日後傍晚,姨母特地讓人送來一筐從更遠南方送來的鮮桃,送到餘聲聲房間,溫言道:“聲聲你快吃吧,這是徽州布政使贈我的。據說這還是貢品。”

“布政使?”餘聲聲疑惑。

姨母禀退下人,這才捏緊手帕道:“有件事,姨母告知于你,你可千萬別告訴旁人。”

“姨母請講。”

“前幾日。姨母應邀去相近的縣官夫人家作客。遇見這徽州布政使,他亡妻故去幾年,膝下兩子,除一方妾室便再未娶正妻。這幾日總是對我噓寒問暖、殷勤備至。我本以為他是想讓我……誰想他竟提讓我做他的正妻——”

姨母難得地面露羞澀,仿佛回春的花一般,之前她嫁的是商賈,雖不是官員,卻重金許聘,原以為也不錯,誰知竟是病痨子,“夫死子亡,我已是認了命了。誰想竟有這種機遇,居然能嫁一方布政使。真是又驚又喜,渾然如在夢中。”

“……”

餘聲聲微微皺眉:姨母能再嫁自然好。可前世,她印象中,姨母并未再嫁人。本要過繼來的庶妹母親臨時反悔,姨母不忍對方母女分別,自己孤苦過了一世。

難道這世有所改變?

還是……前世也發生過這些,只是沒有嫁成,自己不知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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