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折

第三折

轉年中秋,顏兆雪又不在,關素月便和最近常來聽他唱戲的沈詞約在醉仙樓吃飯。

這沈公子也是江浙豪門出身,早年間留過洋,腹有詩書又洋派,聲稱是仰慕關素月的藝術造詣,将他當成“藝術家”交好。

關素月一開始暗暗嘲笑,只等着這沈公子露出馬腳,沒想到兩人相識一年年,他竟真的只是把關素月當一個朋友,談天說地,講些國外新奇見聞,對關素月不懂的也耐心講解,關素月也慢慢将他當一個好朋友、好大哥。

他們點了一壺桂花酒,配着藕片和大閘蟹,欣賞秋天京城的風光。

兩人喝着喝着,醉仙樓進來一對賣唱的爺孫,那小女孩只有五六歲,爺爺帶着墨鏡拿一把三弦,是個盲人,由小女孩牽着往前走。

繞了一圈,沒人願意聽曲,夥計不耐煩,把兩人往外轟:“不看看我們這是什麽地方,打擾了貴客雅興,賣了你們也賠不起!”

小女孩被推的一個趔趄,抓着爺爺的拐杖領着他朝外走。

關素月這時招手:

“小孩,帶你爺爺過來,唱首《夢中秋》給我們聽聽。”

夥計自然認識關老板,忙把兩人叫住,引到關素月和沈詞跟前。

盲人爺爺朝兩人行禮,調好弦,便拉出一段極婉轉悠揚的旋律。小女孩的嗓子有些稚嫩,但陪着這平湖秋月般的意境,倒十分動聽。

沈詞低聲對關素月說:“這老人家也是個老藝術家。”

一曲畢,他便問老人家怎麽會在這裏做營生。

老人抱緊三弦,長嘆一聲,他本是北地人,當年家境也富足,彈琴作曲樣樣精通。沒想到霓虹人和前皇族來到北地後,将他家良田俱征用了,兒子服役一去不複返,自己眼睛被打瞎了,只能一路流落到京城。至于這個小女孩也只是逃難路上遇到的孤兒,聽她說的是自己的鄉音,動了恻隐之心,便将她認作孫女。

沈詞和關素月默然,雖然兩人凄慘,但這樣的故事在當時卻也并不罕見。

Advertisement

沈詞數出十塊錢賞給他們。兩人千恩萬謝,互相攙扶着走了。

關素月嘆道:“老爺子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做專門的樂師也行的人,竟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又自嘲的笑笑:“這世道,昨日還站在臺面上的人第二天或許就爛到泥裏了,有誰在意呢。”

沈詞說:“新政府也成立了十幾年,卻連最基本的民衆生活都保障不了,我看他們各種主義喊的響亮,其實不過步前朝後塵,甚至貪污腐敗有過之而無不及,簡直愧對民族和國家這幾個大字!”

“素月,你說說,生活在這樣的國家裏,怎麽不讓人絕望呢?”

關素月連忙說:“我從來不懂民族和國家這些大道理,想來這些東西就該由沈公子你們這些讀書人去料理,我們這些唱戲的和你們讀書人相比不過是下等人,又能怎麽辦呢。”

沈詞正色道:“什麽上等人下等人,你我都一樣是人,沒有你和我,怎麽會有什麽民族、什麽國家呢?”

他将取好肉的螃蟹夾給關素月:“素月,我一向敬重你的藝術造詣,卻也知道你因從前的身世一向有自卑的心思。可你要知道,你在我的心裏和別的所有人一樣高貴,你并不比別人低一等,什麽下九流早是過去的說法了。”

關素月笑笑:“我自然知道。” 心中不以為然,要是沈詞知道自己背後幹着什麽勾當,早不知跑多遠了。

沈詞卻道:“我最近在燕大開一門關于民權民生的演講課,社會各界人士都能來聽,你若感興趣,這周五請你賞光過來。”

關素月雖沒什麽興趣,但卻一直對大學校園有向往,何況沈詞平日捧他也不遺餘力,兩人以朋友論交,自然應承下來。

這頓飯到了尾聲,關素月的下人卻來報告,顏兆雪回京了,在香滿樓等他,要他立刻去。

沈詞沒留,關素月匆忙離開了。

在車裏關素月不由有些擔心,顏兆雪這次離開京城一個多月,據說是去處理在北邊一些棘手的事情去了,也不知道她心情好不好,這麽久不見又會想出什麽新花樣折騰自己。

想到那種種手段,身體不免有些發軟,他打開車窗,平複莫名的潮—熱。

到了花滿樓包廂,桌子上已經擺滿了佳肴,顏兆雪背着身看外面。她仍然穿着那一身挺括的軍裝,因風塵仆仆,黑色的靴子沾染了灰塵,只是因為中秋,她鬓邊垂下一绺桂花,與往常不同了些。

聽見動靜,她轉頭笑道:“關老板現在好大的架子,要我特意去請才過來了。”

關素月上前提她脫下外套,道:“要是我知道二小姐今日回京,一定去火車站等着,哪裏也不去。”

顏兆雪冷笑一聲不答。

“司令這次公幹順利嗎?” 關素月問。

顏兆雪手支着下巴,罕見地有些懶意:“ 還行吧,又殺了幾個人。”

她回過身坐到桌旁,示意關素月吃菜。

關素月剛剛才吃過,這時也吃不下,只能勉強塞下一些果品,再用蟹八件細細的為螃蟹剝殼,把雪白的蟹腿和橙黃的蟹膏盛入顏兆雪的碗裏。

顏兆雪說:“想知道我在北地做了什麽嗎,我來給你細細描述一下。”

“我們抓到了一個叛徒,那人試圖把我幹爹的實驗情報傳給紅色匪-徒,我便把他抓了起來,指甲一片一片拔掉,再劃開他的喉嚨,讓他的血一點一點的裝滿一個碗。他五六歲的小女兒和他七八十的老母親,就被綁在對面,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幕……”

她一面說,一面将那雪白的蟹肉放入紅潤豐盈的唇裏。

關素月幾欲作嘔。他是沒有什麽民族國家大義的概念,但剛剛才看到北地民衆的慘狀,而且誰都聽說過顏兆雪的幹爹高梨生二在北地做的那些十惡不赦之事,怎麽能不有所觸動。

眼前一片錦繡膏粱,可這個女人卻是個助纣為虐的惡魔。

顏兆雪卻不以為意,她抓住關素月捏着蟹錘的手,用指肉滑過關素月的指尖,笑着說:“你說用這蟹八件,也能卸下人的指甲嗎?”

關素月打了個寒戰,勉強笑着說:“這玩意兒沾了料汁,別髒了司令的手。”

顏兆雪說:“我的手早髒了。”

說畢一手拿起蟹錘,用尖的那端抵在關素月的喉嚨上,慢慢往下滑。

她耳邊的桂花極香濃,關素月覺得腸胃在緩緩蠕動。她低聲說:“當時,我就是這樣慢慢劃開他們的喉嚨……”

終于,關素月忍不住了,顫抖着低聲吟-哦,求司令饒過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顏兆雪手上卻不停,用冰涼刺骨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恨我的時候別忘了,我不光叫完顏兆雪,也叫高梨兆雪。”

關素月那天在花滿樓被狠狠折磨了一番,身上的傷養了半個多月才好,好在戲服寬大都能遮住,畢竟沒影響正經營生。

沒過多久,九二七事件爆發,政府屈辱的和北地霓虹人控制的小朝廷求和,割地賠款,把北邊本來就不剩什麽的權力全部讓渡,顏兆雪的權力更大,也更忙了。

關素月于是得了閑,不上戲的時候也去聽了幾次沈詞的講座。

他沒文化,字都認不太全,聽的一知半解。

但看着坐在身邊學生那張張年輕義憤的臉,聽了些關于國家與命運的悲憤陳措之詞,也仍然會有些觸動。

他發現自己雖對政治不關心,但置身在這種氛圍之中,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他不再只是個穿戲服唱戲的骷髅架子,年輕的骨血重又豐盈,算來他原也不過是大學新生的年紀。

下了課,沈詞會過來,邀他一起去燕大食堂吃飯。

他欣然應允,穿着淺藍色的長衫戴白色的圍巾與襯衫西褲的沈詞走在燕大校園內。京城秋天的天空很高很藍,校園裏的學生迎面見了尊敬地道一句“沈先生好”,帶了些好奇的看他,他在旁邊便也微微一點頭。

他們在湖邊的亭子歇歇腳,吹吹風,看湖上凫水覓食的水鳥,又繼續往食堂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