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暴雨初歇,拾漪便火急火燎地拉商逸來到田裏。
渚州少見的暴雨将嬌嫩的禾苗壓倒不少,商逸站在田壟上,望着那十畝積滿水的稻田,說:“這一茬的收成可能要減少三成。”
拾漪急得在旁邊直打轉:“有沒有什麽補救措施?”
商逸說:“先把水排出來,避免泡爛其他苗子。”
他很有先見之明地拿了鐵鍁,手指着禾田橫豎畫了兩道:“從這裏到這裏挖一條水渠,能将田裏多餘的水都引入河流。”
拾漪手腳麻利,聽明白怎麽做後就拿着鐵鍁下地。商逸知道她力氣大又不怕累,一個人幹活還不容易出錯,便沒有去幫忙。
商逸怕泥裏的石子劃傷她的腳,便沒有讓她脫了鞋再下去。拾漪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裏,泥漿順着鞋筒灌入鞋裏。她雖不在意,站在上面的商逸卻輕輕皺起眉頭。
他以前不敢往這陌生姑娘身上亂看,尤其是腳這種私密地方,從未注意過她腳上的鞋子是他不曾見過的材質。
不似棉不似麻也不似皮革,看着十分光滑輕便,在被污泥染髒之前,是十分漂亮難得的雪白色。
莫非是海外的鞋子?
但不論是什麽材質的,被泥水這麽泡上一遭,肯定是不能再穿了。他又看着拾漪浸在泥水裏的衣衫,這肯定也不能再穿了。
他暗暗思量着待會兒得去鎮上給她買雙鞋子并兩套合身的衣裳,不能讓人家姑娘一直這麽埋汰。
挖了将近兩個時辰,終于将連通十畝田地的水渠挖好。拾漪氣喘籲籲地直起腰,看着田裏的水順着渠道緩緩流出去,終于松了口氣。
“接下來呢?該做什麽?”她額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随手擦了一把,雙眼亮晶晶地看向商逸。
“接下來……”商逸摩挲着下巴,故意停頓了一下,說,“回家,洗洗幹淨帶你去買衣服。”
“啊?”拾漪愣了一下,“不不不,田裏的活還沒幹完,我要救我的禾苗,不去買衣服!”
商逸笑着說:“田裏的活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你已經做得很好,能保住七八成稻子了。”
拾漪仍不太放心:“不用将這些壞掉的稻子扒出來,種上新種子嗎?”
商逸說:“現在土壤松軟,肥力流失,種進去新的水稻也不會生長的很好,反倒會影響其他水稻吸收養分。”
“那好吧……”雖有些遺憾,但拾漪明白商逸說的沒錯,她有些不舍地從田裏走出來,低聲喃喃,“沒想到第一次種地沒想到就遇到滑鐵盧……”
“什麽?”商逸沒有聽清。
拾漪想他應該也不能知道“滑鐵盧”是什麽,搖了搖頭轉移話題:“沒什麽。走吧,去買新衣服!”
*
從成衣鋪裏買了兩套款式簡單的夏衣,又從鞋坊買了雙舒适的青底棉布鞋,拾漪搖着商逸的折扇,神清氣爽地走在街上,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商逸看她一臉享受的模樣,覺得好笑,在她耳邊輕聲說:“你看你哪裏像個窮書生的書童,倒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所以呀,我注定做不成窮書生的書童。你努努力考個狀元回來,這樣我就是狀元老爺的伴讀啦!”拾漪臉頰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說出去多麽氣派!”
“我看你呀,現在就已經拿自己是狀元伴讀了,”商逸打趣道,“不久之後就是鄉試,到時你可得盡你伴讀的本分,随我一起到省城裏去考試。”
“好啊,正好我還沒見過這裏的大城市呢!”拾漪爽快應下。
“到時定帶你玩個夠。”商逸輕笑道。
*
中午,兩人直接在鎮上找了家飯館吃飯,這裏的海鮮蓋澆飯便宜又好吃,令拾漪贊不絕口。
吃完飯拾漪又央着在鎮上逛了一會兒,直到申時才往回走。
雨後的太陽格外晴朗,回去的路上,拾漪說想要再去田裏看看,商逸拿她沒辦法,便繞了段路,從北邊的村口進了村子。
幸得早上拾漪勤快又麻利,早早地将田裏的水排了出來,照了半日的太陽,原本軟趴趴的禾苗又重新立了起來,青翠欲滴,看起來頗有活力。
而村裏其他人甚少經歷這種突如其來的暴雨,動作慢了一步,大半稻子爛在了水裏。
受損最嚴重的當屬孫家的田地,他家沒個能幹農活的,一直以來都雇的短期農工來幫忙種地。前兩日這一批幹活的農工剛好到了工期,結了錢回家照顧自己的地去了。
孫家的二十畝稻子現在還在水裏泡着,估計是一畝也救不回來了。
一個穿着很有以漁村暴發戶風格的老太太,很氣派地坐在田邊,四周圍了一群人,低聲議論着什麽。
老太太嘴角緊緊向下抿着,雙手撐在大腿上,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商逸遠遠地瞧見,不禁狠皺了下眉頭。
兩人離他們越來越近,直到聽到人群裏傳來幾聲“他們來了。”“就是他們,商逸和那小書童!”“今天可不能讓他倆跑了!”商逸才确定,這些人等待的主角,就是自己。
拾漪疑惑地目光看向他,商逸小聲提醒,坐着的那位是孫三的奶奶,不是個善茬,比孫三難對付多了。
明顯來者不善,拾漪也絲毫不懼,無視衆人的目光繼續往前走。
就在她走過孫老太太身後時,孫老太太突然重重咳了一聲,身後的男人擡手使勁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攔下。
商逸目光瞬間冷了下來,迎了上去,攥住那男人的手腕,聲音裏藏着隐隐的怒氣:
“放手。”
那男人絲毫不懼,嘴角還露出一抹輕蔑的笑,開口嘲諷:“一個破書生也能動得了老子?勸你識相點,老實把手放下,不然待會兒別怪老子一不小心弄折了你!”
他是跟着孫三的混混之一,平日裏早看這高傲的窮秀才不順眼,今早一聽孫老太太要找商逸麻煩,屁颠屁颠地過來助威。
在他擡手的那一刻,拾漪又聞到了熟悉的狐臭味,加上他在她面前唾沫橫飛地大放厥詞,原本沒打算動手的拾漪忍不住,一拳打在那人腹部。
她動作極快,力道也大,那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捂着肚子,疼得渾身冒冷汗。
一方動手,意味着紛争拉開序幕。
周圍的氣氛迅速變得緊張,一直坐着的孫老太太也站起來,面色不善地叱道:“做什麽?一個外鄉的又欺負咱們村的是不?”
拾漪面色冷淡:“有話就好好說,否則一概拳頭伺候。”
周圍的爺們聽不得這小白臉充滿挑釁的話,一個個都捏緊了拳頭。
商逸上前一步站在她身邊,替她遮擋了一部分人的視線,語氣稍稍和緩:“孫嬸兒,今日在這裏,是刻意在等在下?”
孫老太太今天的目的也不是争吵,只是本想仗着人多勢衆給他們個下馬威,沒想到那王大狗那麽弱,被個不及他一半魁梧的書童一拳扳倒。
孫老太太臉上挂不住,說話越發冷硬,直接開門見山說:“老婆子我也不想跟你廢話,你爹娘二十年前曾借了老婆子我一筆錢,你還記得吧?”
“記得。但這筆錢我們家已經還清了。”
商逸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那時候他父母剛生下他,家裏困難,無奈之下用兩畝地做抵押,向村裏最有錢的孫家借了三十兩銀子,本打算着在二十年內還清,沒想到第十八年,他父母便因故去世,還差五兩銀子沒有換上。
這五兩銀子對商逸來說也不算難事,等孝期一過,他到鎮上去賣幾幅字就能還上。只是當初孫老太太耍無賴,一定要商逸在他父母過世的第二天就将債款還上,否則就将抵押的兩畝地作為替代,收為己有。
商逸無法,他還要操辦父母喪事,無暇顧忌其他,雖知道孫老太是在趁火打劫,也只能遂了她的願。
只是不知時隔兩年孫老太再次提及此事,意欲何為。
孫老太太下巴一擡,大聲說:“本錢雖還完了,但利息還沒有還。你們家十八年才還完這筆債,合該再給老婆子我二十兩的利息!”
“當時并沒有說要還利息,借條上也沒有寫。你現在空口無憑,這筆錢恕在下無法償還。”
“不想還是吧?”孫老太太冷冷一笑,“那我們就說說你家地的問題。”
商逸眉頭一皺:“我家地怎麽了?”
孫老太太說:“當初村裏施行均田制,家裏幾口人就配幾畝田,你爹娘死了,他們的地合該還給村裏重新分配。你既不想還錢,就把你家多餘的地給我,正好三兒也大了,是時候該娶媳婦了,到時候家裏添丁增口的,光靠這二十畝薄田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
商逸沉默不語,以漁村初建時,老村長秉承着均富的原則按人頭分田地,一人可分得四畝田,一戶四口之家就能分十六畝田地。後來随着土地貧沃不均,産生了很多矛盾,加之各家情況不一,地契抵押,土地買賣,這項規定早就塵封案底,再沒人拿出來說。
今日孫老太太舊事重提,無非是看他不順眼,想借題發揮罷了。商逸只覺她一字一句都說得荒謬好笑,村裏的發展今非昔比,每家每戶的田地都是以往幾倍不止,哪還能拿老村長那一套制度說事?就連她孫家,在村裏住了兩口人,不也是占了二十畝地嗎?
只是,雖然這事兒孫老太太不占理,但若真理論起來,村裏人向來幫親不幫理,幫富不幫貧,以他在村中的人際關系,不一定能鬥得贏強勢的孫老太太。
拾漪見商逸半天不說話,知道這事兒不好解決,心裏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她有心要幫商逸,但這事兒歸根到底屬于村裏的矛盾,她不好出頭。
若商逸對付不過孫老太太,難道真要把澆灌了她汗水的稻田拱手相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