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他們圍着餐桌又多待了半個小時,才去舞臺的後臺等待吉他手和他的樂隊到來。
從八點半等到九點,并沒有任何新的表演者前來。九點之後,原來的舞臺空了下來。時不時,有食客跑上臺,抱着麥克風吼上一嗓子。每次吼的時候,文箬都會被吓一跳。舞臺簡陋,後臺更簡陋,旁邊就是大音響。
文箬的情緒并沒有被熱鬧的煙火氣帶動起來,反而越來越低。她拿着手機不停刷新吉他手社交賬號的主頁。
李牧在文箬刷手機的時候,過去詢問那位在七點到九點時間段唱歌的歌手。那位歌手說他們不會再來了,自己也是最後一天演出,以後這個舞臺專供食客們登臺自由表演。
李牧背着吉他回到文箬身邊的時候,見她眉眼已經舒展。
文箬晃着手機,沖他神秘一笑,問道:“李牧,你不是要體驗生活嗎?每天住賓館,哪兒有機會接觸生活。走,我帶你去一個生活的地方。”
李牧又是一臉警惕,這會兒不是白天,是夜裏九點多。“哪兒?”
文箬故弄玄虛,“一個你只要付出勞動,便可以管吃管住又能見到人間百态的地方。”
李牧說了冷笑話,“傍晚時候路過的第三監獄嗎?”
文箬擡着眼皮,詢問他:“你的思維觸角只能想象到監獄嗎?”
李牧說:“我沒成年,打工的話,工廠和店家也不收。總不能是去後廚端盤子洗碗吧?我不去。”
她點開手機跟李牧說,“吉他手居然住清水村。喏,他剛剛發了一張自家附近的照片,照片上有便利店和店門口的梧桐樹。這地兒我去過。便利店老板是我哥的同學。我們住林奶奶家,你打工,我學琴。”
李牧沒理會她的打工提議,站在她對面問道,“很晚了。文箬你不回家,你家人不擔心嗎?”雖然從下午起,她一直說要和他一起流浪,李牧知道她只是說說而已。這人除了兩把琴,沒有做任何出門的準備。
文箬仰起臉,笑了笑,把他的原話還給他。“很晚了。李牧你不回家,你家人不擔心嗎?”
“不一樣。我會跟我爸發消息,随時聯系的。”李牧說。
Advertisement
“一樣的。我也會跟我哥發消息,随時聯系的。李牧,我去坐夜班公交車,要一起嗎?”文箬不等李牧開口說話,便伸手接他手裏的吉他盒子。
李牧擺出了拒絕的姿态,把吉他盒抱懷裏,說,“走吧,我拿着。”他不放心她一個人去,終究還是随着她換了兩趟末班公交車,在夜裏十一點鐘趕到清水村。
清水村的村頭在先前大排檔的襯托下,顯得尤其寂靜。天空更加悶熱,遠處城市上方的夜空呈現暗粉色。
剛下車的李牧,遲疑了片刻,看着夜燈下遠去的文箬,她的影子被拉得斜長。她離他漸遠,走着,走着走進了夜裏。他聽着夜裏的蛐蛐,蟬鳴和遠處的車笛聲,擡起手腕敲擊了手表的屏幕,電量足夠。
李牧擡腳,跟了上去,離她越來越近。他借着星辰微弱的光,丈量着腳下的路。在第一千零一步的時候,她停了下來,他站在她身後也停下腳步。
“林揚哥。”文箬沖着準備關店的小老板喊道。
林老板愣了一下,待看清楚來人之後,停下手上動作朝她身後瞧去。“文箬啊,這麽晚,你怎麽來了?文笠也來了嗎?”
文箬說:“我哥沒來,他在醫院實習。我想讓你幫個小忙……”
她走了上前與林揚商量着自己的計劃。
……
“不行。我給你叫車回家。不對,這麽晚,一個小姑娘打車不安全。今晚你留下,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城。”林揚拒絕了她。
“林揚哥…”
“叫哥也沒用。我現在給文笠打電話。”
“還是我來打吧。”
文笠是晚上的夜班,不過夜裏不忙,見是文箬的電話,趕緊接起。只是,電話另一端的人出乎他的意料,他聽自己的老同學兼好朋友林揚說着叛逆少女的暑期安排,一陣頭大。
林揚拿着文箬的手機,走到一旁,跟電話裏的老同學低聲說:“文箬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一個一米八的小夥兒,也是高中生。她要跟人學吉他,還想讓那小夥子在我店裏打零工。”
文笠慌神後很快鎮定下來,叮囑自己的老同學。“我今兒做了一件錯事。早上真不應該幫她翹掉暑期班。大林,今晚讓她留你那兒吧。你幫我盯她一天。我明天下班後去找你,然後把她領回家。還有,你再幫我盤問一下那小夥兒的底細。文箬先前沒早戀的苗頭,突然出現一個走這麽近的男生,我有點擔心。”
“行。你明天晚上才換班,下班後回家睡覺吧。我幫你看着文箬兩三天。”
……
林揚電話挂斷,走到倆人面前。電話遞給文箬,眼神卻一直盯着李牧。
“你和文箬是同學?”
李牧搖頭。
“是網友?”
李牧繼續搖頭。
“是小情侶?”
李牧頭搖得像撥浪鼓。
林揚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身上的衣服、背的包、腳下的鞋子是大衆牌子,談不上昂貴。但在城鄉結合部的郊區,這一套組合起來又顯得有點過分幹淨。最過分的是少年手腕的表,一開始他也以為是普通手表。不過,剛才少年手腕動作幅度大了一些,屏幕亮了起來,那是高端戶外運動腕表,帶GPS定位的。
林揚在看人,人也看着他。過去的十幾分鐘裏,李牧旁聽了這對沒有血緣關系兄妹的對話,也隐約間聽到他們低聲提起自己。他中途打開手機,查詢了面前店鋪的信息,行政登記的法人和文箬的稱呼對上了。面前的林揚哥,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個子不算高,普通話帶有一點點江城口音。他對朋友妹妹顯露的關心不似客套作假,只是他言語行為斯文有禮,并不能鎮住文箬。
這不,文箬插話了,“林揚哥…他真的是我的朋友,不是壞人。”
林揚擺出大兄長的架勢,一臉嚴肅。“文箬,你安靜。小夥子,你會說話吧?會的話,吱一聲。”
李牧開口了,“我只是文箬的朋友。她晚上要來找吉他老師,我不放心女孩子一個人夜裏趕路,就陪着一起來了。人送到了,我現在離開。”
“等一下。”林揚的話音剛落,遠處城市的上空劈下一道閃電,緊接着沉悶的雷聲忽東忽西傳到三人耳中。這是暴雨即将來臨的征兆。
林揚語氣緩和了一些,說,“現在晚上十一點多,村裏沒有公共交通。出租車都很少,你怎麽離開?對了,你口音不像是江城的?哪兒的人?說幾句家鄉方言聽聽?”
李牧說:“我不會方言,家鄉的方言就是普通話。”他媽媽的普通話比爸爸還要标準,姥姥姥爺和爺爺說的也都是普通話,沒有方言。
林揚問:“燕城來的?”
李牧嗯了一聲。
林揚繼續:“來城鄉結合部幹嘛?除了護送文箬外,她為啥想讓你來店裏打工?”
文箬這次搶答了。“他離家出走,來體驗生活。”
得,叛逆少女帶來了一個問題少年。林揚有點後悔剛才電話裏答應文笠了。
林揚對李牧說:“今晚你睡竹床。你們可以在這兒玩一天,後天你倆必須各回各家。”
“林揚哥,我們每天給你幫工半天,整理貨架,貼商品标簽或者進貨搬運。我倆呆半個月,如何?”文箬回到李牧旁邊,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如果想留下的話,要嘴巴甜一些。
林揚截了話:“不如何!我這兒是開店的,不是問題少年少女的收容所。”
文箬表達抗議:“問題少年的收容所都是一個月起步呢?哥,半個月。”
林揚堅持,“一天!”
文箬還在争取,“兩周!”
林老板一錘定音。“兩天,沒得商量。你倆學生證壓我這裏,不能到處亂跑。尤其是你,不要帶着阿妹溜了。真溜的話,我到你們學校找你……”
李牧把人送到,其實并不太想留下。遠處已經下起暴雨,他點開網約車頁面,方圓五公裏一片空白,根本沒有空車。“謝謝。明天早上我會來店裏幫忙,算是您收留我一晚的房費。當然,讓我付錢也成。”
林揚看了他一眼,“小孩兒,出門在外,財不外露。”
李牧說,“那我明天來店裏幫忙。”
林揚接過李牧的學生證,“我去…你還是燕大附中的啊。”
嗯,李牧輕聲回複道。
“居然還是小武安。你家長的聯系方式也留一個,有事兒我給你家長打電話。”
“不用。有事兒我會向家裏求助。我爸他知道你店的地址。”
“怎麽知道的?”林揚問。
“有定位。”李牧剛才用手表發了便利店的定位給他爸爸。
林老板驚得左腳差點絆了右腳。服氣,哪有前腳離家出走,後腳發定位給父母的,不會真是來體驗生活的小少爺吧。小少爺加上小文箬,兩個麻煩小鬼。
他領着人進後院,小聲說:“阿妹,你住樓上客房,你哥上次來住過的,房間有新的毛巾和牙刷。小武安,你的床在一樓西廂房,有蚊帳。洗澡在浴室,洗臉刷牙,自己去壓水。你們動作小聲點,奶奶已經睡下了,別吵醒老人家。”
李牧背着書包進了西廂房,放下蚊帳後,抱着盆去打水。他第一次見手動壓井,趁着微弱的夜光,看明白了壓井原理。動手後,吸水、提水、排水,一氣呵成。老祖宗的古老智慧,真厲害。
他端着盆回身,看到身後站着的文箬,吓了一大跳。
“噓!”文箬端着空盆,示意他小聲點。
“你要打水?”
“不打。進屋說。”
她跟着他一起進了西廂房,關上門後才開口,“李牧,你背包裏帶了幾件T恤和短褲?”
他放下水盆問道:“幹嘛?”
文箬靠着門,說:“我沒帶換的衣服。身上這套全是汗味和燒烤味。你的借我一套呗,明天去集市上我還你兩套。”
李牧從包裏取了一件新的T恤和一條休閑褲,“衣服是新的,過了水,沒穿過。沙灘褲有抽帶,你系緊了也能穿。這一套送你了,不需要還。”
文箬接過衣服放進盆裏,并沒有離開。
“還有事兒?”李牧問她。
“你換下的衣服,需要我幫着一起洗嗎?”文箬心想,拿了人家的衣服,怎麽也要客套一下。
“不用。我明天早上壓水自己洗。”
“對啦,屋門可以從裏面上鎖。林揚哥是好人,你可以放心睡覺。晚安!”
樓上樓下的倆人,各自簡單洗漱後,熄了燈。窗外的電閃雷鳴越來越近,随之而來的是瓢潑大雨。
*
三十公裏外,江城國際會議酒店。
剛剛忙完的阮教授,靠着床頭閉着眼睛按壓額角。
“又頭疼啦?”
她點點頭。
沈教授彎腰拉過她的手,把藥片放她掌心,她才掙紮着睜開眼睛。“先把藥吃了。”
阮教授接過杯子,沈教授坐到她身後幫她按摩太陽穴。“甭操心混小子了。他剛發來定位,還在江城。”
“不操心他。太累了。”阮教授說。
“後天開幕。會議結束後,你必須靜休兩個月。”沈教授給媳婦按摩了一刻鐘,拿起床頭的書,說,“給你讀詩吧。聽着,聽着你就睡着了。”
阮教授眼睛閉着,嘴唇輕啓,“誰的詩?”
沈教授說,“伊夫·博納福瓦,法國當代詩人。之前我托梁言之給臭小子找蘭波法語詩集的時候,他一起寄來的詩集。我用法語念給你聽…”梁言之是法籍華人,也是他們夫妻相識二十多年的老朋友。
“法語聽不懂。”她睜開眼睛瞄了眼封皮,看不懂。前些年李牧還叫沈小棣的時候,他們夫妻倆給小孩兒找了法語老師,沈教授跟着一起學了。結果小的沒堅持學下來,幾年下來沈教授倒是可以說一口流利法語。
“聽不懂才好入眠。乖,閉上眼睛,睡吧。”沈教授說。
這天夜裏,有人聽着風聲雨聲入睡,有人聽着低吟詩歌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