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文箬做不來老師,她做老師的耐心還不如文靜呢。文靜見學生琴拉得不好,只會板着臉不說話。文箬見學生笨,會從言語上直呼笨蛋。
菜鳥學生學琴進度比笨鳥老師還要緩慢。半個小時後,笨鳥老師恢複了自信,并決定放棄菜鳥這個學生。不過,為了彌補菜鳥學生心靈上受到的傷害,她決定拉着李牧去街上買糖水。
文箬叼着吸管,安慰菜鳥,“李牧,你看喝着冰冰涼涼酸酸甜甜的糖水,是不是比學吉他好玩呢?”
李牧沒理她,眼睛看着村邊水塘裏鸊鷉媽媽帶着一群小鸊鷉在雨中暢游,不由想起家裏的三只小燕子。過幾天,自己這位飼養員是不是還要訓練它們學習揮動翅膀飛行呢,或者飛翔是鳥類的本能,等幼鳥再大一點,自然而然就會飛了呢。
“看啥呢?”她湊到他旁邊。
倆人挨得有些近,文箬的腦袋蹭到他肩膀,齊肩的短發随着腦袋晃來晃去宛如一把毛刷,刷的李牧的脖頸癢癢的。他不自覺向一旁挪動了半步,才回答,“看小鸊鷉學游泳和捕魚呢。家裏的燕子是不是要做系統訓練才會飛呢?”
文箬果然被他的話轉移了注意力。她拿出手機搜索金腰燕幼鳥飛行計劃,一邊低頭看金腰燕的科普網頁,一邊問旁邊的人,“李牧,你下午是在看國際數學大會的視頻嗎?”
李牧嘴裏含着糖水,含含糊糊地應了,咽下之後,才說,嗯,這一屆沒有國人和華人獲獎。
文箬說,看到文字新聞了。網上還有人攻擊阮教授,隐晦批評她是這屆大會的名譽主席和菲爾茲獎評委主席,為了顯示自己公平,故意不給國人和華人數學家獎呢。
“哪兒?他們在哪兒攻擊的?”李牧聞言,聲調不由擡高。這是自認識以來,文箬第一次見他着急。她拉着他躲到村子的涼亭裏,從手機上找到頭條頭版的新聞專題,那篇頗具猜測意味的新聞稿依然在首頁,标題醒目。
李牧接過手機,手指快速劃拉着屏幕,嘴裏罵了句髒話。“這個記者和網站太沒職業道德,這是污蔑和潑髒水。國人和華人數學家裏面最有希望獲獎的是覃…覃博士,在燕大教書,可是他今年四十一歲,超齡了。菲爾茲只頒給四十歲以下的數學家,年齡的紅線限制,誰都沒法突破的。第二有希望的是在斯坦福教書的蔣博士,他跟俄羅斯天才數學家的研究方向一樣,輸給天才不虧。蔣博士的研究确實沒有人家的耀眼,這是國際數學界公認的。再說了,覃…覃叔也不靠這個獎來證明自己……”他猶豫一下,還是換成了覃叔這個稱呼。
“李牧,你認識覃延覃博士?”文箬瞪大雙眼,問道。
覃延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青年數學家,也是幾十年來國內數學奧賽生的榜樣。人家十八歲開始玩IMO,非常有雅興地玩了兩屆,不僅拿了兩塊金牌,第二屆更是輕飄飄的滿分。拿過頂級做題的榮譽後,他便不玩兒了,專注學術研究。
文箬在參加物理競賽班之前在數學奧賽班呆過一周。數學奧賽班的大部分同學桌面都貼有一張覃博士的照片,每日盯着學神來做題更有動力。她當時的同桌是位高二的師姐。同桌說她拜覃博士除了因為他是宗師級的做題家,還因為他長得帥。更何況圍繞在覃延身上真真假假的癡情戲份,為本人添加了不少人格魅力。
李牧嘴上說認識,視線并沒有從手機屏幕上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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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認識覃博士?怪不得剛才說到菲爾茲,分析的頭頭是道。八卦一下,他是不是因為阮教授才不結婚的?”文箬忍不住探讨覃延最大的花邊消息。
李牧震驚地将視線從手機上移開,皺着眉頭問她,“這又是從哪兒看到的?”
文箬見他又一次擡高聲調,不由地放低聲音。“很久以前我在奧數論壇上看到的。所以是真的?”
李牧看着文箬,目光有些銳利,雖然謠言和假消息不是她傳播的,他依舊忍不住遷怒。“當然是假的,無稽之談。才不是呢,覃叔是不婚主義者。他雖然沒結婚,但女朋友也沒斷過。我…阮教授早結婚了,她老公是她大學同學,倆人很恩愛。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網上怎麽這麽多荒謬的假消息…”
文箬知道阮教授結婚了,她前段時間又看了一遍阮教授獲獎的宣傳短片。六分鐘的視頻裏,阮教授的老公出現了三分鐘,确實很般配的一對。不過,覃延那可是學神呀,神就應該和神在一塊。
她從李牧手裏抽回自己的手機,用手指摸了摸鼻頭,安慰他說,“假消息很多的。之前網上傳過兩屆imo金牌得主徐世靖出家了,更有人傳過他早就自殺了呢。其實他還活着,活得好好的。”
李牧從褲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投訴剛才看到的那條帶有主觀臆斷性質的新聞稿。“我知道。他在阿根廷。”
文箬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問,“你聽誰說他在阿根廷?”
李牧扭臉看她,“覃叔提過他。”
文箬琢磨出自己面前的這個人與覃博士有着非同尋常的關系。她盯着他,問,“李牧,覃博士究竟是你什麽人?”
李牧不僅自己投訴了那條新聞,還把鏈接發給爸爸。沒辦法,兒子現在能力有限,只能讓沈教授替媳婦分憂。他給爸爸留言之後才擡頭,“我爸媽在燕大教書。覃叔經常來我家吃飯。”
文箬想了想,出名的數學家,貌似沒有姓李的。估計李牧的爸媽只是普通□□吧。她只是噢了一聲。
李牧見她低頭繼續喝糖水,自己也轉移了視線,直着腰板看細雨,心不在焉地想,要不要把覃叔叔的八卦也告訴爸媽呢。萬一,爸媽因為滑稽的假消息吵架了,怎麽辦?
他盯着一群野鴨子,心說,如果那群鴨子是單數,就告訴爸媽。如果是偶數,就不說。
“李牧,你守着覃博士居然沒有好好學習數學?”文箬問得冷不丁。
李牧歪頭問,“怎麽。這是我催你寫物理競賽習題的回擊嗎?”
“李牧,別轉移話題呢。”
“算不算回擊呢?”
“當然…不算。”她只是好奇,一直都好奇他考零分的動機。
李牧扭頭繼續看向雨幕,鴨子是偶數,不是也是。所以,不用把無聊的傳聞告訴爸媽了。片刻後,他才回應文箬。“我怕學不好,怕他們失望。”
“怎麽會?”文箬有些吃驚,她收起了眼神中的閃爍,流露出不好意思。“你跟覃博士親近,不能向上和他比智商的,否則越比較越自卑。你父母應該也是學霸,難道家裏也有那種學霸父母和學渣小孩的矛盾?”
“我爸媽是學霸,不過他們從來不強求我也是學霸。”
她追問,“那為什麽害怕他們失望呢?”
李牧又扭過頭,再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家的所有矛盾根源在于,我笨呀。笨小孩兒都比較敏感。”
“李牧,你不笨,真的。”她言之鑿鑿。
李牧沒說話,但是笑了。
涼亭裏,石凳上,相對而坐的倆人看着淅淅瀝瀝的細雨。
電話響了,李牧的。來電顯示是李牧爸爸,接通後李牧聽到了媽媽的聲音。他問道:“媽媽,今兒不忙嗎?”
阮教授應答說:“前幾天累着,我今兒沒去會場。兒子,網上的報道,你不用在意,也別在網上與人吵架。實在不忿的話,把手機關掉兩三天。小孩子家甭操心大人們的事情。對了,你打工怎麽樣?累嗎?”
李牧說:“不累。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店老板是新朋友哥哥的同學。新認識的朋友人很好,店老板和老板的奶奶也很好。工作不忙,也不累,跟玩兒似的。媽媽,那些報道真的沒影響嗎?”
文箬剛才真的以為是自己手機響,只是李牧更快一步摁下了接聽鍵。她掏手機的手停了下來,起身站在亭子的一角。百般無聊,她伸出雙手接落下的雨滴。一滴一世界,一角一結界。耳邊傳來了李牧那聲柔軟又明亮的稱呼,媽媽。
有些有媽媽的孩子,像個寶兒。
她也默默地叫了一聲,媽媽。她又聽到李牧提到自己,豎着耳朵聽到他後面的對話。她猜測李牧的爸媽應該也是阮教授的同事,只是不知道他們和阮教授關系更親密一些,還是和覃教授更親近一些。
阮教授在電話裏寬慰兒子:“你都看出是瞎寫的,明眼人都知道是嘩衆取寵的假新聞。別瞎操心呢,學校會出面讓撤稿的。你好好玩哈,我跟你爸還會在江城呆一陣子,有事兒給我們打電話,一人別瞎琢磨。”
李牧還有一問題,“好。覃叔沒事吧?”
阮教授說:“沒事。四年前他已經知道結果,消愁的酒早喝過幾百回了。他上午還樂呵呵地做了報告,晚上我們和他一起吃飯。他當然沒事。”
李牧又問,“好的吧。我爸呢?”
“有學生來拜訪,他在會客廳呢。”
“好的,媽媽拜拜。”
文箬聽他挂了電話,眼神裏閃現着狡黠,笑着問他,“你媽媽原諒你了?她叫你回家?”
李牧情緒也比之前高了不少,話也多了。“我媽應該早原諒我了。只是她這幾天太忙,沒空告訴我。我現在不回去,等假期結束,再回家。”
李牧還提示她,“覃叔上午有個學術報告,網上會有回放。你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找來看看。”
文箬反問他,“你不感興趣?”
李牧搖頭,“不太感興趣。”
“暴殄天物啊,李牧。”文箬評價之後又追加了一句,“李牧,假期樂不思蜀,是要玩瘋了呢!”
李牧扭頭笑着說,“不是。我要和你一起等吉他老師呢。”
“等待可能會耽誤你體驗生活呀!”
“不會。等待也是一種體驗。”
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文箬被他的回答取悅到了。此刻再去羨慕別人是寶兒,只會徒增煩惱。
文箬從石桌上抓起倆人的雨衣,藍色的塞李牧懷裏,白色的自己穿上,拉着他的手腕,沖進了雨中。從村頭跑過石板巷,從荷塘的一頭跑到另一頭,一路上手臂展開,手掌接住了雨滴的世界。
她在雨裏問道,“李牧,你爸媽挺容易就原諒你了。你出門體驗生活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洗掉少爺習性嗎?”
李牧假期被爸媽丢出來體驗生活,有很多原因,淺層的、深層的、直接的、間接的……他選了其中一個,說,“才不是呢。為了寫出完美的詩。”
“啥?”
“我第一次寫詩是今年春天月考的時候,語文試卷的作文,不限題材。我寫了一首現代詩。不過,我寫的詩,匠氣十足。用我外公的話來說,就是刻意撕開了詞語和詞語之間的連接,過分祛除世俗化和功利性,反而不美了。我的詩裏,所見不是一片群山,而是一盤群山,其他諸如一瓢海洋,一床雲朵之類的。所以我的語文老師,批評得在理。只是,他那時候當着班上所有同學的面,批評了十分鐘,讓我有點不服氣。”
“所以,你在之後的考試中都只寫詩?”
“嗯。為了避免語文老師再批評我寫的是一坨垃圾,我默寫的都是別人的詩。”
“李牧,你真是人才!”
“千萬不要模仿。”
她還在追問,“你為啥一定要寫詩?”
他又從那堆原因中信手拈了一個,“我爸媽是理科出身,我想要試着選一條與他們不同的路。”
文箬其實從一開始便好奇李牧。最初她以為他的叛逆舉動是源于他和家人的矛盾。不過,很快這個猜測便被否認了,他家人很寵他,從三位老人到他父母。那種愛意隔着電話都能将人淹沒。李牧享受了無條件的愛意,所以才會幹淨輕盈。
文箬在此刻真有點羨慕和嫉妒他!他可以毫無負擔地說出自己是笨小孩兒所以很敏感。他又可以在十五六歲的年紀說自己想要嘗試選一條與衆不同的路。這人哪裏自卑了,他分明有自信的底氣。
她聽到自己說,“真好。李牧,你今年夏天保準會有不一樣的體驗。”
李牧不知道身邊人的心理活動。這是他第一次跟朋友講自己想選一條不同于父母的路,雖然只是講了一部分,不過心裏舒坦多了。
李牧原本不喜歡奔跑,不喜歡夏天的潮濕,不喜歡江南的雨季。不過,此時此刻此地的空氣濕度并不比他到達江城那天低,他身上還穿着雨衣。他卻沒有了那種雨衣裹身的黏糊,而是感激這身雨衣讓他與大自然親近,又不受其苦。他要留□□驗不一樣的夏天,不管是和文箬一起等待,還是一塊去做些別的事情。
因為他和她相處很愉悅,李牧想與這位同齡人做朋友,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