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李牧還是仗義,騎自行車載着文箬去了河邊。
實際上,夜晚,還是晴朗的夜晚,流動的河水并不呈現黑色。河水在星光的籠罩下,在流動的狀态中,是波光粼粼的。文箬夢中的那片水域,是幾乎不含懸移質的海水,幹淨且深不見底,只有少量太陽光被水面反射,所以才呈現了黑色。不過,現實和夢境的差異,不耽誤文箬的開心。她開心地在水裏踩,踩噩夢,踩郁悶。她自己踩得不過瘾,回到岸上,拉着李牧和她一起踩。
“我只踩兩腳。”李牧下水前如是說。
倆人真的只是踩了兩腳。兩腳後,李牧拉着戀戀不舍的文箬跑回岸上,因為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讓他心裏發毛。
“李牧,明天帶你捉黃鳝,幫你脫敏。”
“拒絕。”
“你來我們南方體驗生活,不見識這裏的特色怎麽算是體驗呢。”
“人生總會有遺憾。”
“我來幫你彌補遺憾。”
“大可不必。”
……
這天晚上,文箬枕邊放了兩個白蘭花花盒,睡得格外安穩。她應該還是做了夢,夢中有平湖。不過夢境過于平靜,以至于她一覺醒來完全不記得夢裏發生過什麽。
記不起來細節的夢才是好夢。這天,文箬學吉他的進度也提速了不少。
李牧照慣例去店裏幫忙半天,這半天主要是送貨。送完貨歸來,他帶回來了蓮蓬、荷花、甚至一個蜂窩。
蓮蓬和荷花是鄉鄰送的,蜂窩是他花了五十元錢從一位大叔手裏買的。
Advertisement
林揚無奈地開口,“李牧,你可真是冤大頭。這個小蜂窩也就值二十塊錢。”
李牧解釋說,“那位大叔開價一百,我對半還價。沒成想居然成交了。”
林揚問他,“他長什麽樣子?我找他退錢。”
李牧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交易已經成了。林揚哥,我去後院啦。”
林揚隔了一會兒回後院打水,見到兩個小朋友,一個低着頭剝蓮子,一個低着頭拆蜂窩。腦袋都快碰到一起了。他走上前,一手提了一人的後衣領,“坐好,後背挺直。小小年紀,低着頭,小心以後頸椎不舒服。”
文箬坐直了,前後左右扭動着肩膀,擡頭跟林揚說話。“林揚哥,李牧居然弄到了蜂蛹。我從上周就開始饞了,今天總算可以過把瘾。”
得,根源在這裏。
李牧也擡了頭,他抓了一把沒剝殼的蓮子遞給林揚。
阿奶清洗了三個玻璃瓶子,分別插了荷花。她把其中一個瓶子遞給大孫子,讓他一會兒帶店裏。
林揚手裏提着水桶和水杯,招呼李牧幫他拿花瓶,和他一起回店裏。
幾步路,擡腳的功夫,林揚琢磨着該怎麽和李牧聊聊。他盯着前面的身影,見高個子的小朋友跨步邁進店裏,把花瓶放在靠窗戶且不影響收銀的位置。放下之後,小朋友後退幾步,遠觀一下局部的效果,然後上前微微挪動了花朵的方向。
“林揚哥,擺好了。”李牧回頭,沖林揚笑了起來。
小孩兒眼睛亮晶晶的,臉上挂着清清淡淡的笑,似乎和門外江南的水和霧融為一體。他原本想提醒小孩兒和妹妹保持點距離。不過,看到他臉上的稚氣,心想算了吧,兩個都沒長大的孩子。
林揚揮揮手,“行。回去吧,阿奶的午飯應該快好了。”
李牧笑着說,“好嘞,中午吃涼粉。晚上煲蓮子豬肚湯,煎蜂蛹餅……”
“下午你和文箬寫會兒作業啊,不要總惦記着玩耍。”
人已經跑遠了,這句叮囑沒有得到回音。
午後,天空飄起小雨。倆人湊在屋檐下,一套模拟題,倆人換着寫。按照奧賽集訓班的進度,今天應該完成第七套模拟題。結果,倆人的進度,應該說是文箬的進度,還停留在第二套習題上。第二套是競賽複賽的模拟題,全部是大題。
不過沒關系,文箬還是拿着筆點題。比如,這題用理想氣體物态方程,公式導哇導,可以計算出對封閉氣體緩慢加熱所做的功。再比如,這題用動量定理和角動量定理,公式推呀推,可以計算出球心速度的水平分量。
李牧把習題冊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寫下步驟。“考試是按照步驟和公式推導過程給分的,你剛才口述的過程可能會是零分。”
文箬趴在桌子上,嘆氣說,“哎,我在心裏已經列了步驟和過程啦。寫出來的話,好多字,還要按計算器。”
李牧沒理她,強行把習題冊塞到她的筆尖下。
文箬把半邊臉壓在習題冊上,歪着頭問,“李牧,你沒想過走競賽這條升學路嗎?”
“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成績馬馬虎虎。理化沒進過班級前五,我們班是普通班,更別提年紀名次了。”
她收回目光,下巴抵着一個電流環示意圖,眼珠轉動着,心裏琢磨着這題的解題步驟。“好吧。這套模拟題對你來說,确實有難度。你自己玩會兒,我花一個小時把這八道題寫完。”
李牧把凳子向外移動了幾公分,伸手可觸到雨水。他表面上看起來确實在玩兒,無所事事的玩兒,看着雲霧起,看着雨絲落,看到絲瓜花被雨打彎又再度舒展,看着蒙蒙水霧在葡萄葉片上凝聚成雨滴。
事實上,李牧在心裏想起了去年入學後的第一次模拟考。
那次考試,他正常發揮,班級第十三,年級排名四百名開外吧。不算差,至少爸爸在成績單上簽字的時候,還誇了句,考得不錯,保持住。
次日,他去班主任辦公室送家長簽字單,回教室前在門口聽到幾位同學在議論自己。
“嗨,我爸原本對我這回的考試成績不滿意。不過他聽到我的數學成績把菲爾茲獎數學家的兒子給壓了,瞬間便開心了。”
“嘿嘿,我也是這麽跟我媽說的。我說的是,你兒子把那誰誰的兒子踩下去了,開心不。我媽可開心了。開心的勁頭絲毫不輸我爸送她一個新款包。”
“哎呀,跟李牧在一個班真好。”
當然,這不是李牧遇到的第一場閑言閑語。
以前也遇到過,有一位小學數學老師很喜歡在課堂上提問他。李牧的思維并不敏捷,心裏想問題喜歡舉一反三,導致他每次被提問的時候,會拖很久才開口回答。老師和同學們的耐心并不如他父母好,在等待他回答的時候,同學們會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老師會時不時流露出可惜和悲憫的複雜表情。然而,那位老師每一堂課都喜歡提問他,導致他有一陣子害怕上數學課。
再之後他把對數學老師的恐懼告訴了爺爺。爺爺後來告訴了爸媽。爸媽幫他默默轉了班級。每學期開學前,他們一家三口都會坐在一起開一次家庭會。會議的議題是開學第一課,一般父母都是誇他過去學期和假期取得的進步,誇他學到了新的技能,誇他找到了新的興趣。
所以,李牧聽到三位同學的話,不自覺握緊拳頭。片刻之後他還是松了,主要是不值當。他們還不值當自己去憤怒,去揮動拳頭。
李牧是在初三改的名,高中的開學分班考啓用了新名字。分班考考語文、數學、英語和物理,顯然大多數準高一生都是有備而來,他不在其中。他是剛跟着爸爸參加了七天戶外徒步歸來,成績自然一般般,被分配到普通班。
正式報道後的第一周是軍訓。原地休息的時候,男生湊在一起除了點評樹蔭下的女同學,就是比較中考成績和分班考成績。他也不例外被問及到。旁邊一位附中直升的同學插話說,“孟筠,人家跟咱們可不一樣。他是大數學家的兒子,附中随便進,不需要升學考。”
是呀,他在過去十幾年作為爸媽的孩子享受了太多隐形福利。
和他一起軍訓的同學,大多是從小便開始在各大理化培訓班奔波,一路內卷着進附中的。他們身邊有太多人向他們灌輸機會是有限的,競争是激烈了。為了有限的機會,必須要把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當作競争對手,必須要把競争對手統統踩下去。剛才那位插話的同學,就是在分班考中被別人踩下來的。原本他多考一分的話就可以進實驗班,而不是在普通班當第一名。所以,那位沒能當成鳳尾的同學從言語到表情全面開踩另一個盧瑟。
十幾歲的大男孩兒,表達喜惡的方式還是一樣單調,不和你玩兒。更何況帶頭大哥是位老附中,又是班上第一名。沒等軍訓結束,李牧便被本校直升和外校考來的男同學們同時敬而遠之了。
第二學期月考的語文作文,只是他的一場臨場發揮。既然題材不限,那麽寫首現代應該不算出格的事情。他不知道怎麽觸碰到了逆鱗,語文老師不喜歡他。馬上要退休的語文特級老師和剛上高中的毛頭小子,開始了針尖對麥芒的半學期。
李牧和爸爸在陽臺一起喝啤酒的夏夜,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他打開拉環喝了一口,說為什麽大人們喜歡喝它,分明不好喝,味道很怪。他爸爸舉着啤酒問他,李牧是不是我和你媽媽不讓你做的事情,你就不會去做呢?相反,我們讓你做的事情,你不喜歡,也會堅持?
他當時看了眼啤酒罐,擡手将罐子丢進了垃圾桶。
爸爸那天晚上說了很多話。李牧記得,爸爸說人的視野可以很寬廣,也可以很狹窄。狹窄的時候,關注自己的真實想法就成。喜歡自己筆下的文字,那就寫下去。喜歡思考,那便堅持做下去。不喜歡啤酒的口感,那便放下。關于自己的喜好,一切以自己的體驗為準。但是,狹窄不等于狹隘。人又不能過度陷入自我,那樣會把路越走越窄的。比如過分計較自己的得失成敗和計較別人的看法,會焦慮,會只顧眼前不顧長久。所以,人在必要的時候,需要放開視野。咱們一起去戶外露營過,觀過星,看過月。月亮之所以漂亮美麗和發光,是源于恒星太陽的光芒。恒星與恒星的交相輝映,才成就了璀璨星河。別人身上有優點,你的同學們身上有,老師們身上也有,如果你汲取對了的話,便能夠借助別人的光芒來發光。你自己發光了,也能去照耀月亮。
爸爸還講了個人選擇。他說,喜歡、擅長、不喜歡與不擅長,組成的四個象限蘊藏着無數可能性。如果将擅長的事務比作是寬路的話,那麽不擅長的便是一條窄路。有些人憑借喜歡,無論選擇多窄的路都可以走成寬路,因為熱愛可以戰勝一切險阻。有些人選擇先走寬路,到了有自由選擇能力的時候,再繞彎去走窄路。還有一些人,不管窄路未來是否會走寬,哪怕一直窄着,也會身不由己地走下去。因為有一些人,根本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力。李牧,你比大部分人都幸運,因為你擁有自由選擇權。你不妨考慮一下,自己要選擇哪個象限,走哪條路。
那天在高鐵上,媽媽擔心前一晚上爸爸給他的壓力過大,安慰過他。媽媽說,很少有人可以在十五六歲的時候,精準地規劃好一生的道路。大家都是在學習中或者在實踐中摸索,此路不好玩換彼路,彼路行得不順可以找新的路。我和你爸爸也不例外。你爺爺,姥姥和姥爺也都是在後來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喜歡。我有位朋友,他爸爸和爺爺都是數學家,他聽了家裏的安排去數學系學習,過了不到一年,念不下去,便跑了。你羅叔叔,玩騎行,玩鐵人三項,自己擅長且喜歡很重要。李牧,你不僅僅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力,你還擁有推倒重來再選擇的權力。
爸媽說的雖然不是同一件事,然而對他而言,卻又是同一件事。因為他倆講的都是關于他的未來,他的選擇。他們告訴他,選擇不應該與輸贏、難易、期望和偏見這些因素挂勾。他們希望他有勇氣選一條自己真正喜歡的路。
陷入沉思的李牧肩膀一緊,随後快速緩過神,一副看起來完全沒有被驚吓到的樣子。文箬興致意興闌珊,有點沒意思,站在他身旁問道,看什麽呢?
李牧先問道,“模拟卷寫完了?”
文箬底氣十足,“當然。你看啥呢,這麽入神?”
他故作沉思,“看水汽和雲霧,看宇宙和塵埃。思考着燕雀以後的選擇,是任由鴻鹄之志蔓延呢,還是自此呦呦鳥鳴呢?”
頭頂上方,三只燕子似乎是聽到了有人提到自己,叽喳地探出腦袋。大金和小金都嘗試着扇動翅膀,擺出躍躍欲飛的架勢。
文箬瞅了眼自己的一窩燕崽兒,扭頭加大了手掌的力度,吃力地拍他的肩膀,“喂,說人話!”
李牧老實了,說了大白話。“我在想以後要做什麽。”
文箬揉着自己的手掌,反作用力真煩人。“先念大學呗,上大學之後再思考做什麽。”
李牧搖搖頭。第一次獨立抉擇,他不想草草了事。“不。我必須在假期裏想明白,這樣回學校才有動力。”
“有眉目了?”
“一點點吧。”
文箬試探地問道,“不會真要做詩人吧?”
李牧沒有立刻回答,斟酌了語言才開口,“文箬,你有沒有過一瞬間,覺得自己将來會成為一名小提琴家呢?”
文箬跑進院中,閉着眼,手臂擡起擺出了拉琴的姿勢。她對着虛空做完一遍鐘的動作,雲淡風輕地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