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回到小樓,蘑菇弟收衣服進屋,肥肥姐提着新買的水果去隔壁找王外婆唠嗑。

夜闌人靜,李牧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對着電腦屏幕發呆。

他成長的過程中雖然爸媽都很忙,但只要他們在學校和家裏,會盡一切努力抽空陪伴他。相比爸爸,他更粘媽媽一些。他小時候在媽媽的書房或者辦公室,媽媽忙工作,他便與各種各樣的數學書籍期刊論文相伴。在家裏,阿姨叔叔伯伯們與爸媽學術讨論的時候,他坐在一旁玩玩具,大部分時候都會悄悄豎着耳朵傾聽。

學神徐世靖放棄了喜歡又擅長的道路,被動地選了一條窄路。聰慧的文箬主動放棄了想喜歡卻又不能喜歡的數學,選擇了沒那麽喜歡的物理。和他們相比,自己過往的那些猶豫、忐忑甚至敏感,真是少年賦新愁。

心底的選擇一點點明确和堅定起來。李牧點開平板電腦裏許久沒打開的文件夾,慢慢地思考入了神。

再擡頭,看到抱着一罐米酒站在客廳門口的文箬,李牧被吓了一跳。以往文箬跑回來會咚咚先叩門,滴答解鎖進屋,咔嚓關門後,嘎嘎地踩響地板。這次,她卻安靜得異常。李牧感受到她之前的好心情消失了。

果然,文箬低頭從櫥櫃裏翻出兩個青口瓷碗,倒了兩碗米酒,拉着他坐陽臺上,喝着米酒講故事。文箬講,李牧聽。

“喬奶奶和我爺爺今天說了好多我奶奶的事情。喬爺爺喬奶奶跟我奶奶是同事,他們倆都是我奶奶爸爸的學生。老太爺是學水利的,我奶奶以前也在水利局上班。我爺爺以前是小城醫院的醫生,他是醫學院畢業分配來的外地人,跟我奶奶是自由戀愛,不是相親認識的。倆人認識後閃電結婚,很快有了我爸爸。喬奶奶一直不喜歡我爺爺的第一個原因是我奶奶剛剛懷孕的時候,我爺爺拿了蓉城醫學院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爺爺一開始希望奶奶打胎,從而阻止和推遲我爸爸來到這世界上。好險呢,地球上差一點點沒有徐世靖,也差一點點沒有文箬呢。”

她一口氣喝光兩碗米酒,臉紅撲撲的,酒精上頭,情緒低落。

“我爺爺放棄了第一次報到。他在我爸三歲的時候,重考了一遍,又考上了。我們家的學習基因還不錯,感謝安國同志。我爺爺看重事業,我奶奶看重感情。她的愛很充沛,盈滿則溢。對我爺爺而言,那種愛意太濃郁,他選擇了逃離和回避。這是喬奶奶不喜歡他的第二個原因。

第三個原因是我爺爺在蓉城醫學院進修完,不想回小城,跑去了山城。他們異地六年後簽署離婚協議,之後又拖了三年才領離婚證。我爺爺的再婚對象也确實是在那三年裏談的。所以喬奶奶她老人家說我爺爺抛妻棄子,沒冤枉他。

我爺爺一直回避着奶奶的情感需求,直接導致她對我爸管控得嚴格。奶奶不樂意我爸去蓉城,去燕城甚至去國外念書。她是真的希望我爸念師範學校,畢業後回來當中學老師。

我今天白天對安國同志印象挺好的。現在聽喬奶奶和喬爺爺講述之後,我決定,以後一直叫他徐爺爺,絕不改口叫爺爺。誰叫他爺爺,誰是小狗。”

米酒的後勁上來,文箬抱着陽臺的欄杆開始胡鬧。

“李牧,我給你作一首詩吧。你聽好啦,舉頭望明月,低頭汪汪汪……不對,剛才說過不能當小狗。舉頭望星空,低頭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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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舉頭黑咕隆咚,又不對,那裏不黑。那裏是遙不可及又令人向往的天外,有無數主序星、白矮星、紅巨星、超新星、脈沖星、中子星、黑洞……嘿嘿,那裏司空見慣的現象卻是地上的匪夷所思。比如脈沖星的強磁場比地面上激光擠壓産生的強磁場高了不止一個量級。門伯伯書裏說,天外是地上無法模拟的極端實驗室……那裏很美妙。所以,咻,我欲乘風上天去,去銀河,去宇宙!”這個醉鬼學了天體物理概論,便想上天。李牧趕緊拉着她的胳膊,以防她從陽臺上掉下去。

“嗚嗚,沒有風,發射失敗了。李牧,月亮在晃,雲朵在跑,宇宙是不是要爆炸了呢?Bang~”

沒有,不是。天上沒月亮,那是小廳的弦月燈。雲朵也沒有跑,是人在移動。宇宙沒有BangBangBang……

“天上的星星有紅的,有白的或者藍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溫度不一樣,顏色不一樣。真當我是笨蛋呢。李牧一邊吐槽,一邊扶着她回房間。

怪不得之前林奶奶只讓他們抿一口米酒,自家釀的酒後勁忒大。

回到房間的文箬盤腿坐在床上,叽裏呱啦地把這些天看過的天體物理的書和論文講了個遍。當然,她講課延續了之前的風格,極具跳躍性,比如正講着氫聚變為氦的熱核反應,下一秒到了史瓦西半徑。沒有爐火純青的生活小常識做類比,李牧根本無法理解大質量恒星如何演化成黑洞。學生不理解沒關系,文老師講些容易理解的,比如Sa、Sb和Sc漩渦星系。嗯,Sa漩渦星系的星圖像文靜媽媽的戒指,漂亮。

最後,文箬抱着李牧的胳膊說,謝謝梁叔叔幫媽媽從執拗中走出來。奶奶一直沒有再遇到合适的人,才一條路偏執到底。她老人家是在去自殺的路上出了意外,所以爸爸才會自我放逐。

小樓外頭的天空,暗了亮,亮了黑,黑了之後終于迎來了一場大雨。

小樓裏頭喧鬧過後,姑娘安靜下來抱着手機睡着了。睡夢裏,文箬跟文靜打了好長時間的電話,電話裏媽媽說我原諒你爸爸了。她說我也原諒你們了,誰讓大人們各有各的苦衷呢。

第二天早上,文箬吃着隔壁喬奶奶送來的鹹豆花和蔥油餅,聽着李牧給她描述昨晚的醉酒舉動。

文箬聽完,眼睛一亮,“哎呀,我潛意識裏居然想上天。是不是從現在起加強鍛煉,随時做好奔向銀河系的準備呢?”

李牧心想,這是重點嗎?重點是酒量差。當然,他的反問也離題了,“地月系、太陽系無法滿足你的胃口?”

“目标還是要宏大些。”

“你怎麽不定河外星系呢?”

“也成,人到不了,眼睛可以先到。我指望河外星系的巡天空間望遠鏡。”

“三五年內肯定上天,你如果明年可以提前入學的話,說不定可以參與到項目去呢。跑題了,現在拉回來。你只有一口米酒的酒量,以後不準喝酒。”

“噢。”

喬爺爺喬奶奶帶文箬去墓園給奶奶掃墓,他們并不知道裏面是衣冠冢,想的是孫女既然來了,去祭拜是應該的。王柯留家裏,文箬也沒讓李牧一起去。

之後的兩天,文箬和李牧帶着王柯一起學習。期間,徐爺爺來過幾次電話,他本人周五晚上又回了趟小城,原想着帶文箬和李牧去周邊景點走走。文箬拒絕了,她和李牧買了周日上午回江城的機票。她先前請的一個月假要結束了。

李牧那天說的對,既然早晚都要念大學,趕早不趕晚。今年考完,說不定高中可以少讀一年。她這時候只是對天體物理萌生了一些興趣,并非非它不可,再說進了大學還有轉專業的機會。

周五晚上,李牧告訴爸媽自己回江城的航班和時間。

好大兒出門一趟,無論是自己想明白,還是受了啓發。總之,立下了一個大目标,燕大數學系。既然李牧要回江城,阮教授住院的消息自然也不必隐瞞了。所以,一家人視頻的時候,之前遮遮掩掩的病房第一次出現在手機鏡頭裏。

李牧挂斷視頻,敲響了隔壁房門,告訴文箬自己要改簽機票了。

文箬說,“我跟你一起走。”

李牧拿着手機改簽機票。文箬穿好衣服下樓跟鄰居家的爺爺奶奶告別。小樓裏沒吃完的零食飲料和嫌重的教材、輔導材料全都留給了王柯。

第二天清晨,小樓關水斷電。樓上樓下除了兩個背包,一把小提琴之外,又恢複了最初的模樣。

倆人坐了第一趟高鐵去蓉城。徐安國從小城的賓館來小樓準備接上孫女去吃早餐,開門才發現小樓已經人去樓空。接通電話的時候,兩個小朋友已經到機場過安檢。

“我朋友的媽媽生病住院,我們昨夜才知道,所以走的着急。您有我聯系方式,以後您到江城出差或者旅游,盡管聯系我,我請您吃飯。”徐安國從孫女的話裏聽到了客套,心裏生出一絲悲涼。他轉念又想,現在比幾年前好多了,孫女至少認自己這個爺爺。“行。明年暑假或者高考結束後,爺爺帶你游遍巴蜀。”

“再見。”爺爺。

文箬轉頭跟李牧說,“如果今年考試順利的話,明年夏天我去找我爸。如果我今年不順利,後年夏天你跟我一起去極地。”

“不擔心我後年高考會失利?”

“李牧,你需要對應試體系做一些妥協,這些妥協只是暫時,但也是必要的。”

“你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放心的樣子。”李牧的情緒低落,除了因為昨晚幾乎一夜未睡外,還因為沒見到媽媽,終究還是擔心她的病。“也是,我好像沒做過幾件讓人放心的事情。我在我媽帶病工作,最焦頭爛額的時候,居然還氣她。她不喜歡行政工作,這次擔任國際數學大會的主席更多是為國內的數學學科,才不是為她自己呢。她讨厭虛名和應酬。結果我還在學校惹下一堆麻煩,留下一堆禍根。那些無良媒體如果知道我的胡鬧,肯定不會放過給我爸媽潑髒水的機會。他們或許會說,我媽利用自身的聲名為兒子謀教育福利。我将來考上了大學,陰謀論愛好者還會猜測背後是不是有什麽教育腐敗或者利益交換。”

“李牧,用成績和實力證明自己。”文箬系好安全帶,在李牧頭上胡亂搓揉了一把,“我相信你,你可是聰明菇。別胡思亂想。你媽媽生病住院,你姥姥姥爺應該都不知道。你爸媽瞞着你,不是不信任你,這或許是他們認為的最省事的做法。你不是說了麽,他們都很忙。難得有兩周時間,可以靜下來,既是養病,也是休息。所以不希望你去當電燈泡。”

“嗯。我爸媽不想利用任何情緒達成目的。我也不想走任何捷徑。我以前覺得一個人擁有的越多,越不自由。出來走一圈,我發現很多東西并不真正屬于我。我一無所有。我爸跟我媽在我這樣的年紀,也是一無所有。他們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奮鬥出來的。那些看得見的財富是他們專有的,因為知識無法通過血脈繼承。所以文箬,我想通了。是笨蛋也沒關系,我要用笨方法,努力走出一條通天路。”李牧咧開嘴笑,眼睛亮亮的,“高考失利的話,我也認。大不了複讀一年。”

文箬聽懂了,李牧不會再用任何傾斜的教育資源,不會參加自招,不去搞各種名目的加分項目。他要本本分分準備高考,用分數說話。

“很有詩人的風骨!”

“我天賦有限,可以寫出有關江水壯闊的中規中矩文字,但是卻創造不出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的絕句。”

機艙外,險峻山川萬裏雄關,朝陽正好,從頭越過。

機艙內,李牧說,“文箬,我要考燕大數學系。”

“為你媽媽?”

“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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