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李東方求生的本能真是非一般的強烈。

大約是李霧那天的話把他說動了,現在心裏死志已去,身體便好轉得飛快。

只是畢竟肺腑受了重創,又沾染了寒氣,李東方一到夜裏就總是咳。郎中對此也無甚好辦法,畢竟在那種傷勢下,能活命已實屬不易。最後也只能開了方子讓他好生将養着,日後還要防着受風,否則只怕會再犯。

李霧雖然成天嘴上兇,但也知這是落下了病根,心裏左右覺得不是滋味兒。他現在對李東方的情緒複雜得很,是恨又恨不徹底,可同情卻還夠不上——當然,這人應該也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思來想去,只怕是因為他們這些人在這場改朝換代的局裏,人人都是棋子,個個皆是輸家。

不過李東方本人聽了郎中的話倒是沒什麽反應。他過了這麽多年在刀頭舔血的日子,傷病本就是家常便飯。除了之前被李霧一火铳打殘的小指,愣是拖到現在才落下一個病根已是不易。每日都按時吃藥、吃飯,從不挑剔嫌棄,話也極少,直讓李霧懷疑這人是不是腦子被燒壞了。

一開始因着那傷口還總是滲血,繃帶經常和着血漬黏在傷口之上,李霧換藥時看着血肉模糊的連結處總覺得下不去手、磨蹭半天。李東方見他猶豫,自己倒是痛快,直接幹脆地一扯,連着血痂一起拽掉,任着傷口處再冒出新的血來。

他第一次這樣幹的時候可把李霧吓得夠嗆,手忙腳亂地用帕子給他擦,一邊擦還一邊罵罵咧咧。

“這樣比較快。”靠在榻上的人解釋道。

李霧強行忍住往那傷口上戳一指頭的沖動:“你又爬不起來,缺這點兒時間嗎!”

真怨不得這人行事作風狠辣,畢竟他連對自己都是狠的。

後來李霧就習慣了,也懶得管,由着他自己來,只是每次看到還是禁不住會眯着眼倒吸一口氣。當事人卻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只咬着牙悶哼一聲就過去了。

而自打李東方能自己坐起來,便再也沒讓李霧幫他的傷口換過藥。每次只需要李霧把傷藥、繃帶和清水放在他眼前,他就自覺地爬起來,褪了上衣處理。

李霧看他給自己包紮得甚是熟練,根本不需借他人之力,覺得和某人之前那個喜歡擺譜做樣子的形象相去甚遠,不禁有點好奇。這日在他換藥時,終是忍不住開口:“你經常自己處理?”

“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在外,習慣了。”李東方漫不經心地答着,手下不停。

李霧回想起那天幫郎中打下手時看到他身上無數的疤痕,覺得倒是很有說服力,嗑着瓜子挖苦道:“這麽多,不會都是自己人打的吧?”

李東方聞言手下一頓,斜睨了一眼這個越發嚣張的小賊。

李霧被這刀子般的一眼就看得冷汗直冒,差點兒被瓜子嗆住。最近這人一直病着,行事也是少見的乖順,讓他都差點兒忘了李東方本來是個什麽樣子。片刻間腦子裏轉了一百個彎,連出門之後往哪兒跑都想好了。

李東方倒是沒說什麽,只是解開了自己已經快纏好的繃帶。

李霧愣住了:這又是要作什麽妖?

直到把繃帶全都拿下來,李東方才指着左胸前的一條疤道:“這是在官印山那天,張俊清刺的。”又摸了摸後腰:“這一道是宋天意的。”

他就這麽一道道疤地指給李霧看,講給李霧聽:“這,還有這個,是陸铮砍的;這一條是在北境一個叫脖兒村的小地方被元兵探子傷的;這個,是我十六歲時在迤都挨的,雖然當時傷得不輕,但也立了大功;這,還有這兩條,是在兀良哈禿城,我一人潛入城中刺探軍情,不慎被敵将手下發現,挨了幾刀……”

他這樣細細地數,聽得李霧竟有些癡了。從前他只是聽舒棠講過一點,當時尚不覺得有什麽,可如今見到這一條條疤,再聽到這背後每一段故事,他忽然發現,這确實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李東方。

他不是生來便會玩弄權術、攪弄朝堂風雲的。這人在漠北,在那些他聽都沒聽過的遙遠地方,還有着另外一段人生。而在那些李霧于街上聽過、卻覺得甚是遙遠的邊疆捷報裏,原也沾着李東方的血。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舒棠為什麽當初心甘情願地為這樣的人賣命,又為什麽那麽渴望這人能變回從前的那個李東方。他是該在塞外的戰場上,在大漠的明月下,過着為國殺敵、快意恩仇日子的人,而絕不該被束縛于這人心難測的廟堂之間。

“李東方,你為什麽要被困在這裏呢,”李霧不自覺地說道,“外面天地那麽大,你應該過得更自由自在,不應該在這裏的……”

滿身傷痕的人自己默默把繃帶纏好,披上了外衣:“從前我只想得到那個人的目光。總覺得只要能被他多看一眼,就算沒了半條命也算不得什麽。是我太過執著了。”

李霧擡頭看着他:“你走吧,李東方。離開應天,忘了過去,好好為自己活一次。”

李東方忽然笑了,雖然笑得極淡,卻比之前任何時候的笑都要真:“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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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專門負責造假的老沈不在,李霧拿着這份空白的假路引,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李東方這事幹系重大,加上自己現在也算不得安全,所以他不敢把任何一個不能完全信得過的人牽扯進來。

那現如今在應天府的,還有誰能完全信任?

——陸铮。

既然想好了後面怎麽做,李霧便馬上開始實行,把假的路引往李東方面前一扔:“自己寫吧,除了籍貫寫應天府,其他的你自己編。”

李東方拿起筆,自己把姓名、生辰和職司等等填了,又問李霧:“去向要寫哪裏?”

“你随便。”

李東方思索了下,又補了幾筆:“好了。”

李霧皺着眉把那假路引拎了起來,左看右看:“你這寫的什麽玩意兒?”

“按照你說的,除了籍貫,都是自己編的。”

“行了,就這麽地吧。”李霧把路引整齊疊好,收到懷裏,“我出去一趟啊,你要是餓了就自己弄些吃的,廚房裏什麽都有。”想了想又回頭叮囑一句:“一會兒若是有旁人來,可千萬別随便出手。”

李東方負手立在門邊,笑着看他出門:“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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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帶我見什麽人?”陸铮站在李霧家門口,總感覺不太妙。

李霧笑着把他往裏推:“進去再說,進去再說。”

陸铮拗不過,硬是被李霧推進了院子。

“咱先說好啊,見了面,你千萬別動手。他傷還沒好全,可禁不起和你打。”

李霧笑得誠懇,陸铮眉頭卻越皺越緊:“你這又是在搞什麽鬼。我告訴你,你要是再……”

他話還未說完,屋門“吱呀”一響,一個人推門而出,笑着打招呼:“陸總旗,別來無恙啊。”

陸铮一見他,手中繡春刀立刻出鞘:“李東方!”

李霧趕緊攔着他:“不是說好了不動手嗎!”

“他是逆黨!”

“逆黨怎麽了?稀罕嗎?我們這三個人誰沒戴過逆黨這個帽子?”

“可是……!”陸铮被這一句話弄得啞了火,無以辯駁,氣得咬緊了腮幫。

李霧擋住了陸铮瞪着李東方的視線,勸道:“陸铮,如今這天下已經是燕王的了,誰是逆黨,已經不重要了。更何況……”說着便把陸铮拉到大門口,背對着李東方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事,以及自己為什麽願意救李東方和陸铮講了七七八八。

兩人叨咕了小半天,陸铮回頭恨恨地看了李東方一眼,這才抖着手還刀入鞘。

一直笑而不語的李東方這才伸出左手一引:“陸總旗,請進屋用些酒菜吧。”

李霧哄着陸铮進了屋,然後就看桌上擺着三道菜。菜式雖然簡樸,但有葷有素,賣相也不差,邊上還放了一壇酒。再瞥了一眼外間廚房,一眼便可知剛才有人動了火。

所以,這些菜都是李東方親手做的?

他在這裏住了快小半個月,從未下過廚。李霧不知今兒這人又是抽了什麽風,只覺得憑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應該還不至于下毒吧?

李東方倒是完全不像是個在此借住的人,主動為陸铮斟了一碗酒,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往日的恩怨,若是陸總旗仍不能釋懷,要殺要剮,我絕不推辭。”言罷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還大大方方地把空了的碗給他看。

李霧要說的話也說完了,只一雙眼睛在這兩人之間轉來轉去的。

陸铮頂着這副氣哼哼的模樣坐了半晌,雖未說話,可最後還是端起李東方倒的那碗酒幹了。

畢竟經歷了這許多事,他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只認死理的陸铮了。

這回李霧笑了,趕忙舉起筷子給兩人夾菜。

李東方也不說話,只是一樣菜都先吃了一口,才又笑着放下筷子。

“陸铮啊,我已經被除了錦衣衛的職務,老沈又不在身邊,所以呢……路引這個事情,就只能麻煩你了。”李霧說着便從懷裏掏出了那張還待官府蓋印的假路引。

陸铮不動筷,只是看着盤裏的菜:“你要讓他走?”

“不止是他,我也要走了。”

陸铮聽了這話一下子就急了:“你要走?去哪兒?”又看了一眼李東方,更急了,“難道你要和他一起走?!”

“誰說要和他一起走了?坐坐坐,你先坐下聽我說。”李霧趕緊拉住他,像是在安撫炸了毛的小狗,“我在這應天啊,知道了太多秘密,只怕上面那位一想起來就睡不好。不如盡早抽身,才是自保的上策。”

陸铮還是不幹:“那我也跟你一起走!”

李霧笑了:“說什麽傻話呢。你可還是錦衣衛總旗,不是還說要當一個好官嗎?怎麽能說走就走。”

“就算要走,你也不能跟他一起!”陸铮指着李東方道。

李霧還未來得及反駁,那邊一直沉默的李東方忽然開口道:“即便遠離京師,李霧也不是就徹底安全了。他既救了我一命,我便不會讓他遇險。有我在他身邊,至少還能護他周全。等過段時日、那人的位置坐穩了,到時天大地大,李霧若是嫌惡我,我自會離開。”

這點李霧倒是沒想到,聽李東方這麽一說覺得也有道理,片刻之後又反過勁兒來:“诶,你這人是賴上我了不成?”

李東方呷了一口酒:“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也沒什麽能賠給你,只好還你一命罷了。”

陸铮聽李東方說“護他周全”,看着李霧缺失的左手,不免心中一片酸楚,紅着眼眶發問:“李東方,你當真願意以命護他?”

李東方站起來,沉聲答道:“只要我還活着,就不會讓他死。”

“……好!這碗酒,我敬你。”陸铮抹了一把眼睛,給自己和李東方各倒了一碗,“只要你能保護好他,這張路引,我來搞定。”

李霧看着他倆,感覺事情好像超出了自己的計劃。

待兩人幹了這碗酒,陸铮拿起桌上的那張假路引往懷裏一揣,也顧不上身後李霧一疊聲的叫喊,轉頭就跑。等他借着酒氣一路跑進了家門,才覺得這股苦澀的情緒散了點。

他揉揉酸脹的眼眶,從懷裏掏出那張假路引,借着燈光仔細一看:

“姓名:李西。職司:李霧貼身護衛。”

陸铮氣得“啪”的一聲把這張紙拍在了桌子上。

到底上了李東方這賊小子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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