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那廂李霧起身追出了門外,只看到陸铮跑得跌跌撞撞的背影:“陸铮!喂!”

陸铮頭也不回。

眼見這個已經跑得沒影了,李霧只好沖着屋裏那個發作:“不是,我答應你跟我一起走了嗎?你倆倒是這時候突然有默契了哈?”

李東方也不看他,只專心喝酒:“你離開過應天嗎?”

“……啊?”

“離了應天府百八十裏之後,你認得路怎麽走?可知道有的地方流寇橫行,有的地方三五天都找不到一處人煙?”

李霧啞口了。

他從小就在這應天城裏長大,若不是經歷了這些事,他連離開的想法都不會有,更別提去想離開應天之後要怎麽過活。

李東方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我說過了,等你有了走南闖北的能力,四處也相對安定了,到時你若是嫌惡我,我可以離開。”

李霧也顧不上思考對方說的究竟是多久以後,見他幹了一碗又一碗,忍不住皺眉勸道:“你傷還沒好全,少喝點。”

正把酒碗送往嘴邊的那只手一頓,轉而“啪”地一下将碗砸在桌子上。一時間酒水濺得到處都是,吓得李霧一個激靈:“……你又發什麽癫!”

李東方用帶着怒氣的目光瞪了他一眼,起身就往床榻走去。

“喂!你不吃飯了啊!”

李東方還是不理,直接躺下去背對他。

這人好像突然就生氣了,也沒個源頭,莫名其妙的。

李霧煩歸煩,但看着桌上幾乎沒動過的菜,覺得不管怎樣也沒必要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索性也不管他,獨自一人吃了起來。

想他李霧之前給舒棠和陸铮當老媽子,洗菜做飯一樣不落,如今終于有別人做飯給自己吃,當然不容錯過。

出乎意料地,李東方做的三道菜味道都還不差,他一個人幾乎吃了個精光,撐得連路都不想走,幹脆舒服地倒在榻上犯懶。

這些天他把唯一的床讓給了李東方,自己一直睡的榻。畢竟是窄了些,怎麽也睡不安穩,躺下了便有些困。他眯着眼,迷迷糊糊中才意識到,這好像是這段日子以來李東方第一次沒聽話地吃飯。

大概是因為他們之間不再是敵人關系,也可能是他本來就不了解李東方。總之這人最近變得和之前不一樣了,大多數時候都是順着李霧的意願行事的,而像這種突然而來的壞脾氣才有了點以前的模樣。

李霧躺那兒看了半天的房頂,終是嘆了一口氣,認命一樣地走出門去。過不了多時,端了一碗粥回來,放在床邊的小幾上。

——果然自己還是老媽子的命。

“起來吃一口吧。不吃飯怎麽養好身體、離開應天?”李霧覺着粥還有些燙,不停地用勺子攪着。

李東方還是側躺着不動,也不答話。

李霧早就習慣了這人時不時地就用沉默回應一切,繼續自顧自地說着:“你也不用計較什麽還我一命,我救你的時候根本沒指望要什麽回報。等離了應天,你想去哪兒都随你。”

李東方冷冰冰地答:“你需不需要回報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左右這人真想做什麽的時候沒人攔得住,李霧也不想和他多計較:“行行行,都随你。所以現在可以吃了吧?”

這次李東方終于坐了起來,認真吃那一碗李霧親自做的粥。

二人沉默了半晌,李東方忽然開口:“你就從來沒怨過陸铮麽?”

李霧笑了笑:“怨,怎麽不怨。但有什麽辦法呢?他就是那麽個認死理的榆木腦子,我又不是才知道。”想了想又道:“也許正是因為他的這份傻勁兒,我才願意為了他拼命吧。所以不在他眼前也好,我不想他一輩子都帶着內疚看我。”

李東方淡淡看了他一眼,在心裏暗想:不,是因為有人比他還要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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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铮雖然氣李東方一見面就給自己下套,但事情還是辦得利落,不出三天就給假路引蓋好了印送了過來。

當年為了懲治那些無法被律法約束的敗類,他也用過這樣的招數,所以熟練得很。只是用來幫一個他曾經當做仇敵的人,還是第一次。

他覺得自己終究是欠了李霧太多。所以只要是李霧真正想做的,既然不會威脅到李霧的生命安全,陸铮就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除了假路引,陸铮還帶來了一樣李東方的舊物:那把之前他幾乎從不離身的烈焰刀。

當日張俊清重傷李東方之時,這把刀就落到了火裏。赤色的火苗點燃了原本位于刀刃裏的機巧,瞬間迸發出了藍紫色的焰光,滾燙異常,使得李東方當時根本無法帶走它,最後也就留在了廢墟裏。後來這把刀就變成了建文帝下屬犯上作亂、縱火弑君的證據之一,進了錦衣衛的庫房。

對外,建文帝決不能是被新皇逼死的,所以他只能是被走投無路的“奸佞”謀害的。既然如此,這證物也不過就是走個過場,是真是假,也就根本無人關心了。

——當然,最後自焚的乃是袁忠道、而非建文帝本人這件事,只有李霧、陸铮、李東方和舒棠四個人知道。但這個秘密,他們大概永遠也不會說。有的事情,還是裝作不知道真相為好。

事實上,這把刀被當做破銅爛鐵丢進錦衣衛的庫房無人問津,也是因着整個刀身已經被損壞得十分嚴重,全身只有刀刃部分還算完整。可即使找手藝再精湛的高手匠人修複,再現昔日風采也是無望了。

這如今不過就是一把廢刀而已,如李東方一樣。那一夜之後,再無人關心他的死活。

可李霧堅持讓陸铮偷偷把烈焰刀帶出來,甚至不惜高價找工匠打了一副一模一樣的殘刀再放回去,以防萬一。

李霧聽說書的講過“刀在人在”,所以覺得即便是殘破至此,也一定要把這把刀帶回李東方的身邊。

李東方望着匣子裏早已不複往昔的烈焰刀,神情晦暗難明。

他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伸出手去摸。可在觸碰到的那一瞬,又好像被燙傷了一般,急忙躲閃開來,閉着眼攥緊了手指。

他就呆坐在那裏看着這把刀,久久不能言語。過了足有大半日,李霧才聽到他暗啞晦澀的聲音:“能陪我出城一趟嗎?”

“好。”

然後李東方便緩緩地蓋上了刀匣,把它抱在了懷裏。

李東方只戴了個鬥笠簡單僞裝了下,便騎着馬一路出了城,一直往郊外的山上走去。李霧也不問他要去哪兒、要做什麽,只在後面靜靜地跟着。

一直走到了近傍晚時分,李東方才在一處略高的山坡上住了腳。他選了塊還算平整的地,把懷裏的刀匣放在一旁,從背後掏出一把小鋤頭,低頭開始挖坑。

鬥笠擋住了他的眉眼,又是逆着夕陽,教李霧看不清他的神色。

直到這坑挖得足夠大了,李東方才捧着那刀匣,珍而重之地把它放了進去,最後再深深看了一眼,用兩只手一點點把土蓋上。

李霧心裏隐約有幾分不忍,蹲下身幫他一起埋。

等把土都回填了,李東方又仔細把表面弄弄平整。要不了幾天,可能只要過了一場雨,這裏看上去就會像從前一樣,找不到半分埋藏過東西的痕跡。

世間再無烈焰刀,也再無那個持着烈焰刀的李東方。

李霧看着他立在斜陽裏的背影,問道:“還要樹個碑嗎?”

“不必了,”李東方遠眺着山腳下的金陵城輕聲回答,“這把刀是我進夜不收時,那個人賜給我的,就讓它留在這裏吧。”

李東方不說,李霧也知道那個人指的是誰。他故作輕松地道:“等回頭,我再找人給你打一把新的。”

李東方皺眉不解:“我還以為你不想讓我再碰刀了。”

“刀本身有什麽對錯呢?只是取決于持刀的人怎麽用它罷了。你功夫這麽好,沒個趁手的兵器可惜了。而且我可不信,有人赤手空拳就能保護我了。”

李東方想了片刻,忽然笑了:“這麽說,你是願意與我同行了?”

李霧正往山下慢悠悠地走,頭也不回,只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兩人頭頂上,血一般的霞光映了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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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打馬回城,正趕上關城門的最後時刻進了門。去驿站還了馬,李霧還随手買了兩小壇的好酒,就當是慶祝。

李東方提着酒壇淺笑問他:“你不是說我傷還沒好全、不讓我喝?”

李霧趕緊糾正他:“我可沒攔着你喝啊,只是讓你少喝一點。先不說你身體好沒好,成碗成碗地幹,什麽好酒都讓你喝糟蹋了。”

李東方搖搖頭:“之前在北邊,別說是用碗,興致若是起了,成壇子地喝也是有的。只有到了這江南溫婉之地,才會一小杯一小杯地推敬,在我看來倒是少了喝酒的豪爽趣味。”

李霧有些驚了,正要問成壇喝是個什麽喝法,隐約聽到一陣打罵聲。

畢竟李東方身份敏感,所以一路上兩人都挑着僻靜的小路走,反倒襯得這躁動在他們耳中格外清晰。

李霧運起輕功,飛檐走壁地循聲找過去。一轉角就看到是個錦衣漢子正在打一個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一邊打一邊還在不住地罵。那孩子已經縮到了牆角,退無可退,只能勉強用手臂護着頭頸,任後背挨着拳打腳踢。

李霧回身落地,喝道:“住手!好端端的幹什麽打人!”

那漢子聽有人阻攔,擡眼看到只是個瘦高的青年,頓時膽子又放寬了些,用手指着李霧不滿道:“你又是哪兒來的?我告訴你,這小賊偷了我的錢袋子,老子出手教訓教訓他,你可別多事!”

李霧不退,反而上前兩步:“你打了他半天,也差不多夠了吧?他偷了你多少我都可以替他賠給你,放他走!”

漢子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哂笑道:“看你的穿着打扮,和這小賊不是一路的。他偷的倒是沒幾個銅板,但是正趕上老子賭輸了,氣兒不平,就想多踢他幾腳出氣!我還是這句話:別多事,不然老子連你一起打!”

李霧正要繼續辯駁,忽然覺得懷裏一沉,定睛一看,原多了個酒壇。與此同時,旁邊一個影子如風一般掠了過去。

李霧知道李東方下手狠辣,怕他在這個節骨眼惹上人命官司,連忙叮囑着:“下手輕點,別招惹上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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