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十三

李霧不知道李東方要去幹什麽,只見他俯身和那彈古琴的樂師耳語了幾句,樂師便起身把位置讓給了他。

這種客人興致到了借琴演奏的事倒是常有發生,其他幾個樂師和舞娘也是見怪不怪,加上邊上的一衆客人,都靜坐一旁等着看。

李東方雙手撫到琴上,試着撥弄了幾下,調子漸起。他明顯是好久未碰了,思考半晌,随便彈了一段舒緩的試了下,接着稍一停頓,指尖一轉,曲調越來越急,便如高山之上的烈烈長風。這兩段彈完,場上的喝彩聲便已經響起了一片。

李東方遙遙望了李霧一眼,比了個“送你的”口型,略一沉吟,手下再起。

在場之人都被他剛才那一手驚豔到了,竟然不舍得喧鬧打擾,都安靜地等他完完整整地彈一曲。

這次的曲調悠揚,又隐隐透着一股灑脫。前奏一過,李東方跟着琴音低聲吟唱起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是李太白的《将進酒》。

他這樣悠悠唱來,似江水奔流,似風吹雲開,自帶着幾分傲氣與不羁。曠達超脫之意溢于歌聲,在夜色和湖光之間悠悠揚揚,蕩氣回腸。

忽然他手下琴聲一變,如高空破雲,歌聲也逐漸高吭潇灑起來:“岑夫子,丹丘生,将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這句一出,在場賓客紛紛拍着手叫好。幾位樂師也是頗為興奮,拿起手中的樂器為他伴奏。舞娘抱起壇子,裙擺一轉,舞着為客人們斟酒。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東方最後一句唱完,指尖在琴弦上一抹,樂聲仍舊流淌不息,節拍逐漸快了起來,高亢激昂。那廂笛聲接過他的曲調,清脆薄亮,似是在荒漠中的馬背上迎着風疾馳。

這一曲是于三山五岳間的豪邁之音,是在江河浩蕩間的開闊之響。

萬千浮沉過往,皆在這一杯中。

諸位酒客聽到興處,也不由得跟着擊節而和,端得是豪氣幹雲。

李霧坐在一旁,不知不覺已是熱淚盈眶。

他看到了李東方說的那句無聲的贈予,但這并不是讓他感動至此的緣由。

這麽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李東方和這世間的普通人坐在一起,不是為了任務,不帶任何僞裝,只是為了一起唱一支歌、喝一杯酒。

他甚至都不需要從前慣用的那條黑色帶子把眼睛蒙住。李霧想,一定是因為這人現在終于在做自己,而非為了滿足任何人的要求或期待。

——不對,他至少還是在滿足我的。

因着李霧要他努力去做他自己,所以李東方才願意把外面的一層層繭破開,露出裏面的那個自我。

他看李東方的目光轉了過來,抹了一把眼角,破涕而笑,起身走上前接過一只鼓槌,跟着節奏用力敲着。

鼓點聲陣陣,與琴聲相和。

他其實不懂奏樂,今夜卻能夠在李東方琴聲的引領下跟得上拍子。

鼓聲靈動不失沉穩,古琴超逸又餘韻悠長,李霧越敲越起興。

他也聽不懂李東方唱的那首詩詞,只是在那人的眼角眉梢中看得出他的自在暢快。

喧嚣之中,他和李東方四目相對,仿佛再也看不到旁的人,只能聽到他一聲聲的低吟淺唱。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因着李東方的彈唱,今晚的太白居喧鬧非凡。掌櫃的見狀自然是大喜,為他們免了酒菜錢不說,又送了兩壇好酒。為了讓他們能多唱幾曲,一留再留,兩人直到子夜時分才得脫身。

他倆便這麽一路喝着酒,提着草藥包回了客棧。

走到客棧門口的時候,李東方突然停步駐足,望着天上的明月,嘆道:“真好啊,李霧……能這樣活着真好。”

李霧笑着和他一碰酒壇:“那以後就都這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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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月鎮停留了半個月,李霧覺得自己越發喜歡起了這裏。

游歷了半年,他正想找個地方歇息一陣子。加上邊塞之地通信不暢,他怕陸铮和三兒不能及時收信回信,便幹脆租了個小院打算再住上個把月,等初雪前再南下。

還有個讓他決定從客棧搬出來的原因是……李東方。

倒不是那人又發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瘋,是李霧覺得有些尴尬。

李東方本就是個極講究的人,如今鐵了心要待李霧好,便把自己曾經的那些講究都照搬到了李霧身上。

吃穿用度之類的,他現在對自己的倒是不太在意了,但給李霧的每一樣都要經過他親手精挑細選。

就簡單以日常吃飯而言,從食材到配料,器具到擺放,幾次下來,簡直讓打小就生活在這邊境之地的客棧夥計大開眼界。加上李東方關照起人來仍是十分生澀,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過于直接,饒是覺得自己厚臉皮的李霧也經常被鬧得面紅耳赤。

眼看着這人有霸占客棧廚房的趨勢,李霧趕緊找了處合适的院子搬了進去。

雖然離了夥計打理多有不便,但是他還要臉。

李東方對此倒是沒什麽意見,欣然接過了客棧夥計的職責,每日負責打掃床鋪、洗手作羹湯不說,還主動為李霧提供了梳洗的服務。

李霧覺得這些事對李東方而言可能太過新鮮,所以他才能這般樂此不疲的,倒是把李霧吓得不輕。

不過在一次次偷摸觀察後,李霧發現那人做起家務來确實沒什麽反感情緒,心想讓他每日有點事幹也不錯,便逐漸學會躺平享受了。

李東方還問他要過一些錢。李霧想着,反正這人在自己這兒的賬本越來越厚了,他也懶得去算,全當現在每日的家務是他在做工,于是随便給了他半袋子銀兩讓他看着用。

李東方拿着錢出去,換了大包小裹不少草藥回來。逐個洗淨、曬幹、切好,加上之前買的哈圖力草,他每日都要在院子裏鼓搗個小半天,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麽。

那邊李東方正在竈臺忙活晚飯,李霧在屋子裏專心寫信。

上次寫信的時候李東方還在病中,他只急匆匆地報了個行程和平安,沒來得及也沒心思多說一些近況。

現在李霧有意略去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畫了兩人逛集市,又畫李東方彈琴高歌。

尤其是第二張。

大概是因為那一晚所有的畫面和細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李東方被風揚起的碎發,微彎的眼眉,在琴弦上撥弄的指尖。除此之外還有畫面上體現不了的:那人潇灑豁達的歌聲,似江河奔流的琴音,還有自己手下那一聲聲如脈搏般跳動的鼓點。

一切都像是刻在了他的記憶裏,這兩天在腦海裏不斷回響。

停筆完工後,他托着腮看了半天,竟然有些舍不得把這一張寄出去了。

這是他頭一次如此認真地畫李東方,自是覺得意義非凡。

想了半天,他還是決定再謄一張寄回去。

堪堪收筆的時候,李東方端着粥和熱菜進來了,李霧忙把畫了李東方的紙舉到一旁、不給他看。

李東方知道他是在給應天那邊寫信,沒再多過問,只是叮囑他仔細筆墨未幹透。

李霧這才意識到謄畫的這一張收得急了,連忙舉起來吹幹。李東方趁機瞥了一眼,笑了笑,也未戳破。

等李霧匆匆忙忙地把畫收拾好,坐到桌前,只覺得香氣撲鼻。

不得不說,李東方這人有一種天賦,就是只要他想,無論什麽事都能做得很出色。不過幾日,曾經叱咤疆場的千總廚藝可說是突飛猛進。

粥的溫度剛剛好,李霧端起來剛吃了一口,便愣住了:“這粥……”

“怎麽了?”

李霧再細品了品,确定是自己嘗過的味道:“上次在骅陽鎮,早上夥計送來的那碗肉末粥,也是你做的?”

李東方拿着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是我。”

李霧嘆了口氣:“那你還叫夥計騙我,說是店裏做的。”

“怕你聽了生氣,不吃。”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之前在李東方的眼裏,待旁人好便是展露了自己的弱點。所以曾經為李霧做粥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覺得那是在示弱于人,只能一反常态、變得偷偷摸摸的。可如今沒了芥蒂,自是不必再掩飾。

李霧現在摸準了對方的脾氣,也不和他繞彎子:“男子漢大丈夫,你既有意關心我,不如早點當面講出來,這樣你也就不用在外面吹三個晚上的冷風了。”想想又補了一句:“下次不許這麽別扭了。”

李東方面上不顯,耳朵尖卻莫名紅了,清了下嗓子,低聲應了。

他習慣了別人對他虛與委蛇,面對這麽赤裸裸的關心倒是有幾分不适應,只覺得心裏麻酥酥的,暗道這貓真是天生就有種打破自己往日生活的本事。

吃過晚飯,李東方又一個人在院子裏忙活。

李霧覺得今夜風有點涼,便去給他披一件外衣。一靠近,見那人正把碎成末的藥粉合着油膏攪拌,一股藥香幽幽散發出來,自然醇厚。李霧不禁好奇:“這是什麽?”

“藥膏。”李東方回答得言簡意赅,又翻動幾次,看着似是覺得滿意了,便挖了一勺,另一只手攤開了掌心:“把手給我。”

李霧下意識地就伸出右手,李東方卻道:“另一只。”

李霧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殘缺的左手,才從袖子中緩緩伸出來放在李東方的掌心。

這是大晚上,又是在自己租的院子裏,他便沒有帶上義肢。雖然知道對方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但自己缺失部位露出來的醜陋疤痕被人這麽盯着,李霧忽然有些害怕。

李東方溫熱的手心握着李霧的小臂,眼神裏不自覺地流露出了哀傷和痛楚。

他就這麽看了許久,看得李霧都忐忑地想把手縮回去了,才俯下身子,在那疤痕處虔誠地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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