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師娘難當3
師娘難當3
清晨,舒光霁渾身冷汗驚醒。
喬師兄的噓寒問暖,模模糊糊落在少年耳邊。舒光霁神志恍惚,呼吸微弱,面頰病态的淺紅。喬師兄嘆了口氣,端着藥碗出門。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玄衣男人立在床前。他挺拔身影擋去窗外的日光,屋內暗下來,揮之不去的陰冷。
舒光霁看不清男人的臉龐,彥綏的聲音溫柔沉穩:“小霁,為師同你說件事。”
過去兩天,坊川派掌門出面處理舒家莊後事,三名師伯跟進官府追查真兇。彥綏送舒光霁回師門解毒。目前少年還未痊愈,最好在山上養傷。有師娘照看,師父去見掌門。
彥綏叮囑:“師父回來之前,不要下山。”
“是。”舒光霁唯有應下,無論他多想回舒家莊,不該給師父他們添麻煩。然而,師娘一句話,打亂舒光霁死寂的心緒。
“你想下山嗎?”一襲白裙的應今稚氣質空靈,超凡脫俗。隔着一層白紗,依舊感到女人目光落在舒光霁身上,不含感情的疏離。
“我…”舒光霁疑惑、警覺,平日師娘與師父如影随形,不茍言笑,似乎哪裏不一樣了。
應今稚心想,舒光霁留下才是真危險。可惜,少年如驚弓之鳥,不會輕信。女人慢悠悠抛出誘餌:“不願回家?”
舒光霁眼瞳顫動,隐忍咬牙:“我…我不能。”
明眼人能看出他的渴望。本該意氣風發的小公子,眼底的脆弱搖搖欲墜,宛如瀕臨破碎的上好瓷器。
“我只問你,”應今稚微涼指尖扣住舒光霁的手腕,漫不經意把脈:“願不願?”
舒光霁一顆心被緊緊攥住,師娘天生有種讓人信服的高深莫測。仿若只要她開口,沒有辦不到的事。可這違背師父的決定。師娘私自帶他離開坊川派,有誰在背後指使?
“師娘,我…”舒光霁身體微僵,動了動唇。他站在懸崖邊上,茫茫濃霧遮去視線。走錯一步,就會萬劫不複。
“不急。”應今稚沒逼少年立刻給出答案,跑路也需養好身體,“哪裏不舒服?”
舒光霁沉默搖頭,一點頭疼,尚且可以忍受。
應今稚點了下少年郎眉心:小可憐,痛不說,想家也不敢回。
桌上的青菜瘦肉粥涼了,一點動過的痕跡。大悲大痛過後,病人食不下咽,又是最需要補充養分的時候。應今稚調整藥方,給舒光霁喂了一瓶營養液:“睡吧。”
熟悉的清甜、困意席卷而來,舒光霁眼皮沉重,眼看着師娘起身要離開。也許是意識松動,強烈的渴望湧上心頭,迫不及待宣洩。他遲遲開不了口,一着急拉住手邊光滑的布料。
應今稚低頭,她的衣角被扯住,力道輕的可以忽略不計。少年郎濃密的睫毛微翹,像只困困的小狗強撐着不睡:“我…想。”
應今稚唇角微勾:“好,帶你回家。”
舒光霁沒分清是夢,還是真的叫住師娘。女子的背影越來越遠,屋子陷入寂靜。少年蜷縮身子,被子裏沒有那麽陰冷了。
……
七日後。
舒家血案轟動整個江湖,柩蒼郡的猜測沸沸揚揚。為財、尋仇、情殺…聲音最多的是魔教無惡不作,方有這種雞犬不留的歹毒手段。
官府在舒家莊貼滿封條,石頭門檻上大片幹涸的血跡。撕心裂肺的哭喊猶在耳邊,無形中陰陰森森的氣息。街上來往的人行色匆匆,兩股麻花辮的八歲小姑娘獨自游蕩,蒼白小臉上星星點點小雀斑。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好不容易探聽到,舒家唯一生還的小公子舒光霁去南疆求醫。
闕水珍轉頭翻出身上所有家當,主動提出幫忙洗衣做飯,央求商隊的馬車帶她一程。她的黴運沒有結束,一天後走到承元城讓舊仇人認出來,想逃已經來不及。
“闕水珍,還真的是你。”華麗紅衣的少年身後一群帶刀侍衛,他仔仔細細打量狼狽的小姑娘,惡意滿滿地問,“舒光霁呢,是不是他毒殺了所有人,畏罪潛逃啊?”
闕水珍身體發抖,一頭撞上少年肚子:“盧濤,你血口噴人!”
闕水珍本是尼姑庵長大的孤女,盧濤一見就強買她做丫鬟。少女無力反抗,當街大哭。舒大公子救下了闕水珍,領回舒家莊當妹妹一樣照顧。闕水珍本以為終于擁有家人,無情的賊老天卻趕盡殺絕。
一夜之間,舒家莊上下、連同賓客全死了。闕水珍獲得過親人的溫暖,難以忍受無依無靠的日子。舒家沒了,小公子還活着,闕水珍心底重新燃起希望。然而冤家路窄,同盧濤結下過梁子,舒家出事,他巴不得落井下石。
“本少爺的名諱是你叫的?”盧濤捂着腹部,一巴掌打在闕水珍臉上。
高個子侍衛一腳将小姑娘踹在街邊:“大膽!”
闕水珍半邊臉腫了,痛得直不起腰:“唔…”
盧濤居啧啧兩聲,繞着小姑娘轉,欣賞她的慘狀:“自讨苦吃。到我盧家為奴為婢,是你三生有幸。”
他并非對小丫頭念念不忘,純粹想出一口惡氣。憑什麽舒家大公子名號一出,他就要低頭認錯?那些人死的好,死光的真好!
闕水珍重重擦去眼淚:“呸,無恥之徒。惡心!我做乞丐餓死在街頭,也不會向你低頭。”
盧濤不怒反笑:“骨頭真硬,給你一根根敲碎咯。”
惡霸當街欺淩一個小姑娘,衆人于心不忍,不敢與他作對。大名鼎鼎的舒家莊不在了,誰又能和知府之子為敵?
“想到一個好玩的。”盧濤興致勃勃踩上馬,甩出新到手的好弓。他玩弄獵物般大發慈悲:“本大爺數十下拉弓出箭。不想死的話,你盡情跑吧。十、九…”
“瘋子。”闕水珍眼底無助,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
盧濤露出陰冷的笑,比起直接殺死,他更喜歡一點點折磨獵物:“喊啊,讓舒光霁來救你。”
闕水珍看向旁人躲避的眼神,叫不出聲。是的,沒人會幫她。
快點,再快點,她不想死!
“嗖——”馬蹄聲越來越近,長箭穿破空氣,直對小姑娘纖細的小腿。一旦命中,她下半生必殘。
“啊!”闕水珍驚呼一聲摔倒在地,眼角流出生理性的眼淚。她的小腿邊,長長的弓箭斷成兩截,半路殺出來的一把寒劍紮進土牆。
盧濤得意的笑容一頓,小姑娘并沒有被箭射中,只是跌倒了。他怒不可遏看向四周,大喊:“是誰!誰給你的膽子阻攔本公子?”
舒光霁一身墨色勁裝穿過人群,臉色冰冷抽出長劍:“誰給你的膽子當街殺人?”
遠遠瞧見闕水珍被追殺,舒光霁又回到黑暗血腥的一夜。他什麽也顧不上,一把劍筆直甩了出去。
闕水珍渾身一震,渾渾噩噩被少年扶起。她看着舒光霁的背影,哽咽道:“霁哥…”
盧濤一臉無辜地攤手:“殺人?冤枉,本少爺在和她玩游戲呢。你有種去告狀啊。”
他騎着馬,居高臨下的陰影籠罩兩人:“舒光霁,你家滿門被滅,是做了多大的虧心事?大夥快來看看,不可一世的舒家小公子,如今一條喪家之犬罷了。”
舒光霁眼眸赤紅,握劍的手發顫:“閉嘴!”
盧濤冷笑:“我偏要說,您能拿小爺怎麽樣?殺了我不成?”他抽出一根箭瞄準,仗勢欺人慣了的猖狂,“你要是跪地求饒,我心情好說不準留你一條命。”
“住手。”喧鬧的街頭,應今稚聲音清冷如霜,令人不由自主地駐足望去。
頭戴白紗帷帽的女子看不清容貌,光看身段、嗓音就知是位絕世美人。盧濤輕浮一笑:“小娘子從何而來?不如摘下帽子看看真容,本少爺便大人不計小人過。”
“休想!” 舒光霁怒了,舉起劍直指馬上人,“滾開——”
他低聲對身後的應今稚說:“師娘,帶水珍離開,這裏交給我。”這事因他而起,不能連累師娘受辱。
“我準你們走了嗎?”盧濤一個眼神,侍衛們拔刀氣勢洶洶将他們圍住。
舒光霁面色陰沉,做好殊死一搏的準備。
“交給我。”應今稚一只手搭上少年肩頭,囑咐道,“你蒙上小姑娘眼睛,都不要看。”
從彥綏書房裏掏出不少瓶瓶罐罐,正好開個藥粉盲盒。
“小娘子要做什麽?我好期待哦…”盧濤嬉笑,一陣酥麻從手肘傳來,弓箭沉重落在地上。他感到不對勁,一瞬間雙臂擡不起來了。盧濤不可置信:“你對小爺做了什麽?抓住他們!”
"少爺,少爺!"侍衛們一擁而上慌亂抓人,身體赫然動彈不得,木頭般一一倒在地上。
“盧公子病了。”應今稚聲音冷酷,生意人勝券在握的傲慢,“我這有包治百病的靈藥,看您要不要買一條命了?”
盧濤肢體一寸寸發麻,不受控制地跌下馬,驚恐萬分叫嚷:“我買!”紅衣少年摔在侍衛身上,聲色俱厲,“要敢騙我,你們三個都活不了。”
應今稚收回藥瓶:“這不是做生意的态度。”
盧濤吃了悶虧,咬牙切齒:“你要多少銀子?”
應今稚按江湖規矩以暴制暴,冷靜算賬小姑娘受的傷害:“一掌,一腳,一箭。”她指着漏網之魚的高個侍衛,“動手吧,別糊弄。”
“毒婦!你找死。”盧濤氣得發抖,眸子紅的要命。他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哪裏受到這等委屈。
應今稚事不關己:“還喘的上氣麽?拖得越久,盧公子死的越快哦。”
該死。盧濤明顯感到呼吸困難,宛如一道催命符。不過片刻,紅衣少年死死盯住侍衛,像是要活吞了他:“…快。”
高個侍衛膽戰心驚,動不動手都是死,他幹脆豁出去了。
“啪!”盧濤嘴角破了,半張臉高高腫起,難堪的臉色要吃人。
“唔…”他肚子上挨了一腳,身體縮成蝦子咳個不停。
侍衛抖着手拿起弓箭抖,猛然跪在地上不敢再動。
盧濤惡狠狠瞪着紋絲不動的女人,眼睛紅的滴血:“繼…續!”
“啊——”長箭刺進盧濤小腿,大片的鮮血湧出。他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快暈過去,死死惦記着可恨的女人,“給我…藥。”
“滾吧。”一個藥瓶丢進盧濤懷裏,應今稚趕蒼蠅似的甩手,“再糾纏,親自送你上西天。我說到做到。”
應今稚輕描淡寫說着最可怕的話,盧濤後知後覺惹了不該惹的人。橫的最怕不要命的。
“走!”趾高氣昂的一夥人,互相攙扶灰溜溜地逃跑。
“他們真的走了。”闕水珍睜開眼睛跟做夢一樣,她憧憬又害怕看着應今稚。聽得出陌生的女人很兇殘,卻幫她趕走了壞人。世間對她好的人不多,好怕這位姐姐也會出事,“不會再來吧。”
應今稚無所謂:“除非他們不怕死。”
“師娘?”舒光霁身體僵硬,握緊了手中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師娘。她會解毒,也會用毒。出手狠辣,好似随意能收人性命……
原來是霁哥的師娘。闕水珍眼睛水汪汪:“多謝救命,師娘好厲害。”
應今稚蹲身,伸出秀手:“過來。”
舒光霁屏住呼吸,身體緊繃,不敢有差池。
應今稚輕輕捏了下小姑娘完好的雪腮:“受委屈了,給你塗藥。”
聲音冷淡的女人動作細致,好像舒夫人一樣的溫柔。闕水珍鼻尖泛紅,忍住淚意磕磕巴巴:“沒事,我自己可以。”
應今稚:“無妨,我是大夫。”
舒光霁默默松了口氣,心底升起羞愧。他不該懷疑師娘:“我們…先回。”免得那些人回頭追來。
馬車上,小姑娘很好哄,腼腆地揚起紅腫的面頰。她準備好忍痛,冰涼的膏藥很快舒緩了痛意。少女小心翼翼靠近應今稚,眼巴巴地問:“師娘是怎麽做到的?”把那群人吓得屁滾尿流。
應今稚處理小女孩其他的傷口:“點了麻筋,半個時辰後自然會解。”
闕水珍恍然大悟,崇拜的眼光:“師娘好聰明。”
盧濤又蠢又壞,被吓的當衆出醜,白白挨了好幾下打。
舒光霁抿着唇,頭低的更低了。
馬車內太安靜,另外兩個人話少,相似的冷冰冰。闕水珍看小公子瘦了許多,從前開朗陽光的他,陰沉的沒有一絲笑意。
為了緩解不安,闕水珍一路上在說話:“我們要去哪兒?”
舒光霁握緊拳頭,低聲道:“拜祭爹娘,哥哥他們。”
闕水珍發呆,淚水立刻流了出來,啞聲道:“我知道在哪。”
崇山依山傍水,陵園一個個墓地埋葬至親之人,兩個小身影孤孤單單。闕水珍跪在地上泣不成聲,舒光霁無聲如一座雕像。
除了第一夜,應今稚再沒見過舒光霁哭。她遠遠注視着,只因一靠近,她的心如刀割,眼睛痛的幾近落淚。
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情緒。原主和舒光霁的哥哥師兄妹的情誼深厚,如今天人兩隔。
黃昏時分,舒光霁回頭,一眼看見樹下的白衣女子。他心頭混亂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舒光霁第二天下地,第三天正常行走,刻不容緩下山出發。喬師兄不放心跟來,舒光霁沒有答應。仇人在暗處,此行兇多吉少,他并不想拖累旁人。
本以為師娘別有用意,只是單純地保護她。今日師娘完全可以丢下他,結果冒着得罪知府的風險救了他們。
舒光霁心懷太多困惑,師娘是個怎樣的人,為何幫他?她似乎并無惡意。
天黑之前,三人下山進城,河邊草叢冒出微弱的呻.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