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賀新生(一)
兩只青眼仔頂着烈日在覓食,正午時分,兩個碩大的太陽齊齊挂在天上,剛摘的嫩草,轉手的功夫就打蔫了。
“還能不能吃飯了!”白色的鳥一聲怒吼。
“不要挑剔,摘到了就快走,”黑色的那只聽起來奄奄一息,“我都要曬化了。”
“老天爺啊,太熱了!”
仿佛是應承了召喚,剛才還晴空萬裏的天氣,忽然飄過了一道瑰麗的閃電,粉紅色的光從天而降,直直劈向極東的地方,雲雨從東而來,頃刻間便到了兩只鳥所在的地方。
“是黎明山嗎?”黑鳥仰頭喝了口雨水,提起一點精氣神來。
“是啊,走獸怎麽那麽好運氣,九尾家又添丁了。”借着雨水,白鳥總算攢夠了所需的食物,他抖了抖羽毛,對另一只說:“咱們也算沾光了,回家。”
“趁着雨沒停,快回家。”
青眼仔們扭頭向西,飛入叢林,他們身後的雲雨散得極快,不消盞茶,便又是個烈日炎炎的普通夏日。
百裏外的黎明山,玫瑰色閃電和幼崽幾乎同時落地,女人飲了口姜湯,沉沉睡去,丈夫抖落了一下孩子,用暗紅的被子将他抱好,繞過屏風走到外間。刺眼的陽光透過絹繡的花鳥屏風變得柔和起來,一位逆光而立的玉冠錦袍男子迎了上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個男孩,先抱出去喂,我陪着她就可以了。”興奮又疲倦的丈夫将襁褓遞到他懷裏,轉身回了內室。
“好。”
男人接過襁褓看了看,掌長的狐貍崽縮在畫滿了果子的被裏,腹部急促起伏着。他笑着将他蓋起來,穩步跨進大堂。堂中明亮,十步見方的理石地磚上站了七八個人,每一個都興奮又緊張地望向他的懷裏。男人環視一圈,對最前面年近不惑的矮髻婦人笑着點了點頭:“大嫂無恙,是個男孩。”
衆人都松了一口氣,互相微笑致意。
“母子平安就好,”婦人旁邊的中年男子不斷點頭,“先喂霜果吧。”
“二哥。”
稚氣未脫的布衣少年雙手捧過一只淺青瓷碟,并指深的碟底躺着顆暗紅挂霜的果子,發出幽幽暗香。少年将碟子舉到男人手旁,新鮮的果子就在少年眼前,他不自主地輕聞了一下,抿了下嘴。
“你可過了吃這個的年紀了。”
男人音色清越,語帶慵懶,本就是句調侃的話,經他緩緩說完之後,更讓人不好意思。
“二哥,我沒有。”少年輕聲辯白。
“好,六弟已經長大了。”
男人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彎,伸出一只瑩白修長的手拈起那枚果子,兩指用力,軟厚的外殼裂開了一道縫,淡黃色的清甜汁水落入他臂彎裏初生的狐貍幼崽口中。
“黎明山九尾谷,貪玩莫忘歸家路。”
男人輕聲說完,在幼崽頭頂拂了拂,幼崽抽動鼻子,睜開了眼睛。仿佛從一個異境毫無防備地來,它沒有哭喊,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男人面孔玉白,精致的五官在嬰兒的瞳孔裏輕微晃動着,是他看到的第一個美人典範。
“歡迎你,小家夥。”男人輕笑。
“喔喔喔!”從男人肩頭蹿出一只臂長的白狐,他眯眼看了看幼崽,回頭對衆人說,“眼睛像大嫂,是純黑色的,特別可愛!”
“真好,”狐母笑了一下,“還是家裏第一個黑眼睛的狐貍娃娃呢。”
“确實漂亮,”男人眨了眨銀灰色的眼睛,将自己懷裏的孩子遞給自己的母親,“我的任務完成了,給您來抱。”
男人讓出位置之後,房間裏其他人都圍了過來,逗弄狐母懷裏的孩子。他坐在黑檀圈椅上,看着屋子裏的親人們,拿過桌上半滿的茶杯,慢慢喝起來。
妖界的大妖怪……恐怕最多的便是這一屋子的九尾了。
都說妖界大妖怪數量極少,他家裏倒是沒被這規則限制。他父母生了兄弟七個,皆是九尾,弟弟狐七尚未成年,這邊成家不久的大哥就喜得貴子,仍是只九尾狐貍崽。細細算來,家裏同時竟有十只九尾,比現存的麒麟、鳳凰和龍加在一起都要多。一想到春末夏初大家聚在一起換季的情景,人間話本裏說的六月飄雪大概也就如此。
“爪子粉嫩。”狐六摸了摸侄子的小腳,輕聲說。
“毛是順的,将來也是直發,”狐母略有點懷念地說,“我七個孩子,只有你們二哥是卷發,小時候額前發卷起來,能挽住兩支玫瑰,奔跑起來,卷毛上下颠,簡直可愛極了。”
大家忽然又被這句話噤了聲,低頭專注地看新生兒。飲茶的狐二當作沒聽到,但也暗自覺得好笑:家裏的人多性子散淡,自他成年,家中大小事宜一概由他說了算,怕是都被他管怕了,連他小時候的趣事都不敢多聽。
“可惜,成年後他就沒有露過元身了,”狐母沉浸舊事,渾然不覺氣氛有異,“真想再看看,最好能抱在懷裏一陣子。”
随着狐母感慨,屋子裏的氣氛愈來愈凝重,大家低頭裝不在現場,狐二就不好再裝聾作啞,便順着母親的意思回了一句:“若您喜歡,我明日尋一只灘羊幼崽回來。”。
“哎,”狐母回頭嗔道,“你怎是尋常灘羊比得!”
狐二笑着回道:“抱回來您對比一二。”
“不用了,”狐母晃了晃懷裏的孫子,惆悵道,“你還是小時候可愛一點。”
一直在哥哥們肩頭竄來竄去的狐七晃了晃尾巴,讨好地回頭看了眼狐二,終究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娘,有那麽可愛嗎?”
“你們七個,毫不避諱地說,你二哥小時候是最可愛的。”
“哦……”狐七若有所思,“是元身過于可愛,為了不破壞形象,所以才常年人形行走。”
“修出人形,再以元身示人,”狐二瞟了一眼狐七,“像不像裸奔?”
“對,二哥說什麽都對,”狐七說完,轉小聲和孿生哥哥抱怨,“就知道要挨訓。”
“嘴欠氣短。”狐六繃着娃娃臉,哀其不幸地回。
“你也不幫着我。”
“我馬上就要出門歷練,你自求多福。”
“外面多危險,活蹦亂跳的三哥出去一趟,現在只在家裏躺着睡覺。”
“七弟,我在這。”一直沒說話的狐三點了點他的耳朵。
狐七前爪僵硬了一秒,忐忑地向狐二看過來,狐二剛揭過他的短,不願再說他,單對他招了招手,狐七從善如流地跳到了狐二膝蓋上,乖順地讓他捋毛。
“門外有人前來賀喜。”狐五說。
狐二手下頓了頓,又維持着原來的速度捋狐七的後背。
“這麽快,應該是老鄰居神煞海的禮物了,”狐父說,“你和老四一起去接一下。”
“好。”狐五和狐四應下離開。
确實是老鄰居了,黎明山、神煞海,山海相依,上古以來便是如此,世事輪轉,滄海桑田,此山脈與此汪洋倒是從未變過——
也算孽緣的一種。
狐二不小心用了點力氣,狐七“哎呦”一聲,抖了兩下,将狐母的注意力引了過來。她眨了眨眼,慈愛又有點深意地盯着他們兩個。
“你喊什麽?”微覺不妙的狐二低聲問。
“二哥,對不起!”狐七擡爪摸了摸自己差點禿了的後背,屈辱道歉。
“小二也到了當爹的年紀了,”狐母看着他們兄弟二人,忽然說,“什麽時候也讓我們看看你的意中人長什麽樣子。”
“不着急。”狐二淡淡回答。
“我着急。”
狐二對母親輕輕笑了笑,伸手劃了劃狐七的毛頭,明顯沒有将她的話放在心上。胡母還想再追他兩句,忽然看到有一叢火紅火紅的珊瑚跟在自己兩個兒子後面慢慢挪進了院子裏。海珊瑚一看就非凡品,明處流光溢彩,暗處瑩瑩如玉,到了衆人腳前,一直托着它的妖力就散了,輕輕站在地中央。
“這麽貴重的禮物?”狐七興奮地扭頭看狐二,被狐二一把按住腦袋。
“還是那只玳瑁龜送來的。”狐五将珊瑚捧起來放在側堂進門的條桌上,展開了手裏的賀卡:“賀喜獲麟兒。”
“好。”狐二點點頭。
“珊瑚上還有封短信。”狐四從一根長杈上拿下同樣一張紅色的信紙:“珊瑚的用法……說是給嬰兒當夜燈,可以安撫夜啼;等他大了,可以修行用的靈器;成年後還可以當個樂器。”
“樂器?什麽聲音?”狐七饒有興致地從狐二腿上站起來,幾步湊了上去。
“替他玩一會兒?”狐六和狐七是雙生子,剛成年沒多久,興沖沖地沖狐七挑眉毛。
“信拿來看看。”狐二在狐四身前攔了一下。
“剛不是讀——”狐四的後半句和疑問都吞進肚子裏,他将卡畢恭畢敬地遞到狐二手上,扭頭去一旁逗孩子了。
珊瑚很快響起單調而悅耳的脆響,狐二随手将賀卡展開,上面的字跡一如以往,一平一直、提勾去捺,皆古樸純真:
“天降異象,久旱逢霖,是為祥瑞強盛、慈悲大道。神煞海敬以千年珊瑚,賀喜獲麟兒,祝健康伶俐,極獲仙緣。”
賀詞極古板,卻因為他的字跡,透着一股真誠。狐二将短信展開,同樣的字跡,小了幾號,細細講了珊瑚的用處,狐二匆匆一瞥,掃了個結尾——
祝恩公萬事順遂、阖家安康。神煞海,敬上。
連結尾都是一成不變,不知是心誠,還是敷衍。狐二面色不改,将賀卡和短信收進袖子裏,又端起茶杯。
“不知是何恩惠,累神煞海記挂這許久……”狐母抱着孫子仿佛自言自語,話絲卻鑽進狐二耳朵裏。
從狐三成年禮開始,九尾一家人便開始猜測恩從何來。互相比對一番,年輕小輩都自認和神煞海并無往來,狐父與已故的老龍王雖是舊識,卻也用不上“恩公”的名頭,就算是炎鼎大戰同上戰場時,兩人也是互幫互助,談不上單方面的施恩。
不過一次賀禮可能是送錯,多次提及便不可能有錯了。九尾于龍有恩。恩從何來?便從默不作聲處而來。家裏人比對了一圈,狐二默認了“恩公”這名頭,是何恩,倒是抵死不開口。
狐母私下問過狐二一次,狐二不語,她自然也不會再問。狐二确實和神煞海有點牽扯,但這恩,只怕并非衆人所想一般,怕他回到彼時,也要另做他選。思及舊事,狐二心念一轉,忽然平添幾分煩躁,他仰頭将茶喝盡,不巧餘光和一直看着他的母親撞個正着。狐母示意了一下她懷中的孩子,在珊瑚單調清脆的聲音裏,新生的小寶寶閉上眼睛睡着了。狐二對母親笑笑,狐母仍固執地看着他,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中,狐二無奈地站起身走了過去。
“神煞海那邊的禮物總是這麽貼心,想來是備了很久,”胡母感嘆了一聲,問狐二,“怎麽不見神煞海有什麽喜事?收了他們很多次禮物了。”
“他們來送,母親收着就是了。有喜事,我自會放在心上。”
“你自己的事也要放在心上,狐六都到了能看到媳婦的年紀,你呢?怎麽遲遲沒有動靜?”
“我不着急。”
“我和你父親着急,”狐母柔聲道,“你掌事多年,心思深沉,多個貼心人我們也看着欣慰。”
有些事,着急也沒有用。狐二心裏又是一堵,籠了下袖子,和父母告別:“眼下狐七成年的事更重要,我先帶狐七回去修煉,您和父親在大哥這邊多住一段時間吧。”
狐母欲言又止,終還是點點頭:“好,家裏有你,我就放心了。”
狐二松了一口氣,對母親點點頭,反手抓住了試圖爬到珊瑚上的狐七。
“二哥,你後背長眼睛了?這又幹嘛?”
“那是給你侄子的。”狐二将狐七提到面前,晃了晃。
“我就看看……”
“總不成年的人,不配看。”
“你又來!打人不打臉!”
“人?”狐二不依不饒,“可修出個人形了沒?”
“二哥……”撺掇狐七上樹的狐六小步挪過來試圖求情。
“你成年了還沒去歷練,準備一下,天涼了你就出門。”狐二瞟了狐六一眼,狐六人定在原地,但仍欲說話。
“不然頂着太陽出門?”狐二轉頭看了他一眼。
狐七給哥哥遞了個“自保要緊”的眼神,蹲在狐二肩膀上走了,一直恹恹的狐三也向父母行了禮,跟在狐二身後回家。
狐大将家安在向陽坡上,正午偏晚,兩個太陽之間的距離遠了點,但從室內出來,仍是感覺熱浪撲面而來。暴曬下的寬齒草葉看着翠綠多汁,踩上去卻如枯草一般易折,發出輕脆的粉碎聲。
黎明山植被茂盛尚且如此,不知外面的廣闊平原又當如何……
“二哥,你有沒有覺得天氣越來越熱了啊?上個百年也是兩個太陽,但也沒這麽熱啊……”狐七将尾巴當成遮陽傘擋在狐二頭上。
“你的孝心我心領了,”狐二将他的尾巴換了個方向擋在他自己頭上,“你要是成年,元身就會有九條尾巴,這會兒我和你三哥都能躲個太陽。”
“我加油就是了嘛……”狐七低頭答。
“有心就好。”狐二随手化了片雲,擋在三人頭上。
“妖力強盛,長得又好,哎,二哥——”
“閉嘴。”剛出生的那點兄弟情瞬間化為烏有。
“二哥……”狐七又想了想,鼓起勇氣問。
“什麽事?”
“神煞海的禮物,還合您心意嗎?”
狐二面上的烏雲比頭頂的還黑:“不再送,我會更滿意。”
作者有話要說:
2019年大家也要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