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新生(三)

黎明山脈地處極東,綿延千裏,山外是妖界盡頭神煞海。日出黎明山,月隐神煞海,這裏是妖界最不容忽略、妖氣最為鼎盛的地點,是每個修行的妖怪必會來的朝聖之處。若說得緣故,異口同聲的,是因為妖界屈指可數的幾種妖怪至尊,除了遁世修仙的麒麟大神,獸族的九尾、鳥族的鳳凰和水族的龍都居于此,此生必應見上一次;另有自身打算的,是因為日月皆以黎明山為栖息,對妖怪修煉極為有益。九尾一族生來便居于此,自然能為自家人尋到更好的、妖氣更鼎盛之處。

九尾谷向北三十裏,有一處隐蔽的連環海灣,稱九尾灣,水潤風輕,是未成年九尾修煉的最佳場所,從狐大起,每只九尾都是在這方天地邁出人形第一步的。妖界白日裏烈日炎炎,夜裏又是另一番清涼景象。兩輪明月高挂中天,月朗星疏,萬裏無雲,本是個虔誠修行的絕佳時機,奈何修行的妖志不在此……

“給我侄子喂了奶,我們就回家啦,路上曬,我神勇二哥施法帶我們回去了。”狐七在寬大的聚靈椅上翻了個身,憂愁道:“我二哥說以後不讓你們再送禮物了。”

“這是為何?”玳瑁龜焦急地問:“可是不滿意珊瑚的品質?還有一株萬年的極品,是留給你的成年禮——”

“哇……”狐七眼睛閃動着,“我就知道我也有份!”

“為何不要再收禮物了?可是有何不滿?”

“我看不像,但是每次收禮物,我二哥臉色都不太好看,看信的時候稍微好一點,合上信臉色又不好看了。”

“二公子怕不是喜歡古玩字畫,這些人間珍品,要去哪裏找才好……”

“我二哥對什麽都一般般,別想他啦,我喜歡珊瑚,萬年珊瑚是不是比我侄子的更高、更紅、更壯觀?”

“嗯,”玳瑁龜用力點頭,“在漆黑的深海裏,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極美。”

“我需得努力修煉,早日得到我的成年禮……”狐七想了想又猶豫了一下,“但又不想修行。”

“你們走獸不修行,怕是不可以吧。”

“是,”狐七點點頭,“陸地上兇殘的獸太多了。”

“我們海裏好一點,厲害的妖怪少,地盤大,多久都碰不上一次。”玳瑁龜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而且我們龍王管得好,厲害的也不敢生事。”

狐七特別愛聽龍王發威的故事,馬上從椅子上支起來,興致勃勃地問:“你上次和我說的,斷江那個專吃走獸的壞蛋後來怎麽辦了?”

“被龍王剖出內丹,妖身血肉分給了斷江裏的妖,內丹挂在你們獸族的懸賞欄上了。”

“黑龍王也太厲害了……”狐七将前爪湊在一起拍了拍,“他是怎麽做到的?”

“和你說說無妨,我們水族的龍王雖然從不離神煞海,但在每個水域都有神識□□,敢興風作浪,馬上就會被發現。斷江那件事,龍王一直覺得甚是愧疚,沒想到他不敢在水裏作惡,便挑走獸下手。”

“要是九尾也有這個能力就好了,我二哥就不用那麽累。”

“還是你們好,妖多熱鬧,大公子這次又生了孩子,第三代都有了,閃電落下來的時候,我們海裏的妖怪都羨慕極了。”玳瑁龜說完仰天長嘆,“哪怕鳳凰家裏都有四只鳳凰,我們龍王卻只是孤零零一個。天妒英才啊!”

“黑龍王不是快成親了嗎?”

“此事我也只說給你聽,其實那蛟龍姑娘在海裏住了一百多年了……”玳瑁龜欲言又止,無奈地擺了擺頭,“也不知道龍王是怎麽想的。”

“也許再相處幾年就好了,”狐七安慰道,“你看我二哥比黑龍王大了不少,也是沒有成親的意思,”說起狐二,狐七一腦子的靈光閃動,他抻着脖子神秘兮兮地說,“再說,我二哥和你們龍王都是何等人物,和普普通通的妖怪談戀愛哪有除惡妖有意思,還能打架還能漲修為,沒準什麽時候就飛升成仙,仙界的仙女比妖女要漂亮多了吧。”

狐二剛踏進九尾灣,就聽到他不思修煉的弟弟和神煞海的信使在讨論他的私事。

大了不少?不想成親?狐二收斂氣息,隐在巨石後,抱臂聽狐七閑聊。

“也是,我們龍王天人之姿,怕也只有仙女才配得上。”

“有我二哥好看麽?我二哥站着玉樹臨風,躺着風情萬種,皺眉威風凜凜,笑起來便是通天山積雪融化後峰頂第一朵盛開的紅蓮!”

狐七越說越激動,狐二聽着極為無語,任他這個弟弟再吹噓下去,怕飛升天雷即刻便要打在他頭上,将他的“花容月貌”劈成焦木一塊。

“原來,二公子竟然如此清麗脫俗,”玳瑁龜呆了一會兒,真誠感嘆,“不愧是走獸至尊。”

居然信了……

狐二施法透過巨石,看了眼蹲在聚靈椅旁的玳瑁龜,他歪着脖子聽狐七鬼扯,頻頻點頭。狐七和這只玳瑁龜認識很久了,倆人經常“秘密”見面,狐二本以為是兩人都久久修不出人形,這才引為知己,現在看來,竟是兩個性情相投的傻子。

難怪說人以類聚……

狐七又吹了些“二哥與麒麟大神比肩、日月同輝”的胡話,狐二實在聽不下去,準備去抓狐七回家。

“咳咳,”毫不知情的狐七吹到嗓子發幹,給對手一點發揮的空間,“那你們龍王呢?”

玳瑁龜支吾了一會兒,對自己極失望:“我說不出來,什麽時候你親眼看看。”

“黑龍王不是不出門的麽……”

“開龍門!!”玳瑁龜忽然聲嘶力竭,喊得狐二耳朵痛,“對對對,水族盛會開龍門!那天你一定要來看,我幫你占一個好位置,你可以全方位地欣賞我們龍王的……龍王的……”

“盛世美顏?”狐七弱弱地提示。

“對!”

狐二忽然想起黑龍的字跡,竟有點哭笑不得。他稍微用力碾過足下砂石,向巨石後的二人走去。

“壞了壞了,我二哥來了!你快走。”狐七聽得腳步聲,倒抽一口氣,迅速将玳瑁龜藏在身後。

狐二透過巨石看了他一眼,月光盈盈,靜海如練,空曠的海邊除了聚靈椅別無他物,藏無可藏。這兩個未成年的妖急得團團轉,看着又有趣又頭疼。

“你二哥?”這空檔,玳瑁龜的脖子從狐七身後轉過一個幾近尖角的彎,語氣焦急,“快讓我看看妖界第二美男!”

“哪裏是第二?小心你的綠豆眼!”狐七語帶關切地攥住了他的脖子。

“放——放——”

“不能放,讓我二哥知道我在這跟你閑聊,我明天晚上就來不了了!”

狐七越說越激動,手下力氣更大,玳瑁龜掙紮了幾下,如同去了毛了鵝一樣,放棄了掙紮,單維持着微弱的呼吸,堅強地望向來者。

狐二走的匆忙并未束發,海風從背後拂過,微卷的發絲剛過岩石邊緣,狐七便高聲喝道:“二哥!”

因他手下再用力,勉力支撐的玳瑁龜終于昏了過去。狐二反倒不急,慢騰騰地走到他身旁,負手問他:“練的如何?”

“您請看!”狐七單手示意。

狐二擡頭看了看漂在半空的乳白妖丹,深呼一口氣:那妖丹慘白無力,轉也未轉,分明只是拿到月光下曬了曬,沒有風幹,都是神仙保佑了。

“二哥?”狐七也發現情況不大對,弱弱地轉了轉空中的妖丹。

“你——”狐二正欲訓斥他幾句,忽然探查到那只同樣不怎麽成器的玳瑁龜已經只有出氣沒進氣了。

“回家。”

狐二來去如風,單将那龜甩在灘塗之上,臨行之時擡手敲了敲。玳瑁龜急咳着驚醒,海邊一個人都沒有了,只有狐七擺椅子的地方落了個絲絨袋子。玳瑁龜晃了晃極昏的腦袋,上前叼住袋子,匆匆回海複命。

玳瑁龜前鳍入水,馬上擺脫了岸上蠢笨的姿态,如褐色飛盤旋轉着向前,他速度極快地劃了幾刻鐘,便到了日光照不透的海水深層。越向深海,水族越少,他又游了一陣,停在了一處鋪滿淺橙色海葵的斜坡上。玳瑁龜念念有詞地說了幾句,眼前水波震蕩,兩扇丈高的黑檀木大門悄聲開了,他扭了下殼,閃了進去。

門內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側沒有任何侍從,極為安靜,玳瑁龜自取了一顆夜明珠頂在頭上,恢複了笨拙的步伐,慢慢挪向了露着亮光的側廳。

廳中陳設簡潔,一應家具皆為暗色木制,唯一亮着的是一根蜿蜒枯枝下綴着的海星形狀的螢火,燈火下是一張長條黑檀木書案,有位黑發公子在案後寫字。那人約莫二十上下,穿了件月白長衫,頭發用條絲帶松松攏着,提着紫檀鑲玉的筆在謄寫一首詠夜,落筆有序,不疾不徐,劍眉下的雙眼卻是緊閉的。

“王,我回來了。”玳瑁龜對這個場景似乎并不驚訝,對黑龍鞠了個躬,站在一旁。

“嗯,東西送到了吧。”黑龍邊問邊寫“秉燭夜游”的“秉”字。

“送了。新生的九尾有漆黑的眼睛,五公子代九尾家謝過您的禮物。”

“好,你去休息吧。”黑龍随口囑咐。

“王,我今日見到狐家二公子了。”

“哦?”黑龍停筆,擡眼看了過來,“恩公是何模樣?”

“身材颀長,頭發到腰,波浪卷的,穿了一件白色舊袍,”玳瑁龜捧着雙手指了下龍王,“和您身上這件差不多。”

黑龍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常服,問:“長相呢?”

“沒看清,”玳瑁龜惋惜地說,“他一出現,狐家七公子差點将我掐死,頭一昏,他們說了什麽也沒聽見,再睜眼的時候二公子已經帶着七公子離開了。不過七公子說,二公子是雪山紅蓮,不可方物。”

聽完這套比喻,黑龍竟不知該回些什麽,單點頭道:“去休息吧。”

“對了,他們走之後,我還撿了個東西。”玳瑁龜雙手捧着絲絨袋遞給黑龍。

黑龍掃了一眼:“是個乾坤袋,明晚送回去吧。”

“是。”玳瑁龜說着要退下。

“等等,”黑龍将毛筆放下,繞過案子走了過來,“給我吧。”

“王上!”玳瑁龜驚道,“您要出海嗎?”

“只是岸邊,不算離海,”黑龍将乾坤袋收進袖子裏,“你歇着吧。”

玳瑁龜遲疑片刻,輕聲說:“老主子不是說,您開了龍門才好出海嗎?”

“只是岸邊,不算離海。”黑龍睫毛輕顫,沉聲重複。

“七公子說……”玳瑁龜想了想,梗着脖子道:“七公子說,二公子并不喜歡我們常常送禮物,我覺得您不值得冒着風險去見他……”

“只是岸邊,不算離海。還有,”黑龍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恩公于神煞海是如何?”

“再造之恩。”玳瑁龜低頭說。

“這也是我父王說過的話,”黑龍對他擺擺手,“去吧。”

玳瑁龜喏喏告退,木門沉息聲久久回蕩在廊中。一切歸于寂靜之後,黑龍轉頭回案,寥寥幾筆,在短詩左側畫了個白袍公子的背影。

屢屢聽聞恩公是難見的卷毛九尾,化成人形,竟也是卷發麽……

黑龍不自覺笑了一下,伸手在畫上拂了拂,剛畫的背影便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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