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賀新生(四)
狐二白日裏抽空去了一次大哥那裏,将新摘的霜果還有嬰兒用的上的賀禮送過去。小家夥看到狐二的時候撲騰兩下,瞪着黑眼睛,對着他手裏的霜果不停“唧唧”。
“乖。”狐二掰開霜果,擠到他嘴裏。
“小七怎麽沒跟你一起來?”狐母問。
“留在家裏背訣,四弟和五弟呢?”狐二問。
“你分給小六的活,他們兩個去了。”
“這是為何?”狐二道。
“天幹日曬,心疼弟弟年幼,也擔心拖的時間太久,受害的妖怪更多。”
“也好,六弟雖成年,但難改和七弟一樣的頑皮性子。”狐二将侄子還給母親,“父親呢?”
“外面轉呢,你去後坡找找。”
狐二在後坡寬葉草叢找到了頂着太陽編蟲子的父親。狐父單手編甲蟲的速度和狐二兒時見他持劍練功的速度相當,狐七的手藝可能是傳承自這裏了。
“父親。”狐二在他身後開腔,毫不意外地見到他後背一僵,施法将小蟲收進袖子裏——速度也與揮劍相當。
“小二有什麽事嗎?”
狐二在他身旁找了塊空地,随便坐了下去,小侄子用早飯的時間,烈日炎炎就已令人不悅了。
“我已經通知了各處,明日日落之後,九尾谷便不再收賀禮了。”
“嗯,”狐父點點頭,“可以多留妖怪在黎明山呆幾日,對他們修行有益,就算不為修仙,也可活得舒适一些。”
狐二摘了根草遞給父親,自己擡眼望了下天:“近日多處來報,天氣炎熱,走獸一族無水避禍,受害頗深,我覺得雙日淩空怕也不是長久之計。”
“你有什麽主意了?”
“典籍中記載,人間只有一個太陽,不修行的人也可安居樂業,”狐二轉頭看向自己父親,“您覺得可否效仿?”
“我懂你的意思,但這件事,怕你還是應該和神煞海商量一下。”狐父攥着草葉,看着狐二認真道:“炎鼎大戰歷時三百年,如果沒有淵和他戰死的部下蒙塵,怕現在妖界更是火海一片。”
還是繞不過炎鼎大戰。
那是他父親那輩的事情了。其時妖界有五個太陽,一年到頭只有夏季,妖怪遑論成年,剛修出內丹踏上修仙之路,多半便頃刻灰飛煙滅。狐二出生時,情況更嚴重了,除了成年的大妖怪,大多數妖白日幾乎不敢出門。彼時麒麟大神已經遁世,狐父、老龍王淵以及鳳凰一族的阮氏聯手試圖将多餘的太陽封印起來。狐二那時候還未成年,整日躲在山洞裏,聽自己大哥給他添油加醋地講故事。
龍王淵是最不可或缺的一員,龍鱗堅硬隔熱,是靠他一次次将太陽卷起來,然後伏在蒙塵背上,将它沉入海底封印。每拖下一個太陽,便會打開莫名的封印,從虛空中湧出一群妖獸,狐父和阮氏率衆将它們屠光,剖出妖丹分給衆人增長修為。大戰歷時三百年,龍王淵屢次受傷痊愈,終于将三個太陽都拖了下來。當時成年的妖怪都卷入了那場戰争,人人盡力,但在當時的狐二心裏,淵是拯救妖界于水火的大英雄,是現在妖怪能在外面走動的最大功臣。
說來都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狐二心念流轉,仍不死心地問:“如若我單獨行事,将一個日頭用術法當空封住……”
“不可如此。”狐父搖頭道:“且不說你是否撐得起這麽大的術法,又撐得了幾日,單是動了太陽,怕就要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狐二皺眉。
“嗯,”狐父沉重地點了點頭,“頭兩個太陽還算順利,運送第三個太陽的時候,南方荒原當空裂了一道縫隙,有一只虎紋裂目獸探頭咬死蒙塵,吞了下去。”
“怎會如此?!”狐二瞪目而問,“神将蒙塵竟是被妖獸咬死的?”
狐父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咬牙道:“他自稱恭懷仙人。”
“怕是自稱仙人的惡妖而已。”
狐父一掃之前和藹神情,聲音低沉而緊張,仿佛擔心被誰聽見一樣:“我的劍,探到過他的仙心。玉石一樣堅硬,但是顆鮮活的心髒。”
狐二脊背蹿涼。幾個呼吸之後,輕聲道:“仙人怎可如此?”
狐父捏緊了手中的草,繼續道:“他捏住了我的劍,言吾等無知,不思茍延殘喘,妄動他的寶物。”
狐二愣了片刻,冷笑:“仙人如此,吾等修仙又是為何。”
“這便是我們對外宣稱蒙塵力竭而亡的緣故了。妖怪一心修仙,但也有萬年未曾聽過任何成仙的傳聞了,我們也不能确定所有的仙人皆是如此,還是只有他一人這般。”
“他吞了蒙塵便作罷了麽?”
狐父搖搖頭,吐了口氣,神情恢複了不少:“蒙塵被吞,淵當時怒極,化了元身,扯下他一目,自己也被攔腰咬了一口,險些被吞了進去。你阮伯父為了救人,剖心涅槃,引天火上身,那裂目獸被極熱所炙,又被我刺中心口,這才作罷離開。”
“我只知道您的眼睛在那時被傷了,卻不曾想傷的如此重。”
狐父眯起失神的雙眼,無奈道:“我們何嘗不想一鼓作氣,再拖下一個太陽來,但淵斷鱗失蒙塵、阮氏丢心無力再涅槃,我也眼盲戰傷,我們三人皆失去了能與那裂目獸再戰的能力,之後不敢再妄動。”
“是兒子莽撞了,還以為憑一己之力便可行事。”
狐父搖搖頭,緩聲道:“這本就是大妖怪該想的事情。炎鼎之戰之後這幾百年,妖界已太平許多,且不論本就是世代延綿的小妖怪,連我們這種天生天養的大妖怪都有了生養的機會,淵有了兒子,你阮伯伯也有了寶貝女兒,我最多,有七個孩兒,現在還有了孫子,”狐父感慨,“我是老了,剛才竟然有一瞬……覺得,覺得就算曬死了幾個小妖怪也沒什麽……”
“父親何必因思自責……”
“大妖怪天賦異禀,理應兼濟天下,只為自己着想,便是天大的錯。”狐父擺弄了下手裏的草編甲蟲,“你想做什麽便去做,但有件事我一定要勸你,陸地為明,海為暗,山海相依,是妖界唯一沒有變過的事情了。”
“兒子知道。”
“當年,”狐父慈愛地看向狐二,“既然提起,我能再多說幾句當年嗎?”
狐二颔首低眉:“當然,您何須如此客氣。”
“當年我們三人負傷,但最苦的還是淵。那兇者幾乎将他攔腰咬斷,世間之物,龍鱗最是堅硬,他那時碎鱗全紮在骨肉裏,挑不出,化不去,終日泡在鹹澀海水中更添苦楚。”狐父微微皺眉,面露不忍,“即便如此,最讓他痛苦的,仍是愛将蒙塵戰死,他那個時候日夜在神煞海邊徘徊,我與你阮伯父勸了多次未果。好在他足夠堅強,後來仍是複原了,娶妻生子,治理水域,這麽多年,水域怕是妖界最太平的地方了。”
“嗯。”狐二垂眸握了下拳,又松開。
“你兒時最為崇拜淵,屢屢鬧着我為你遞信,現在卻與神煞海隔閡至此……”狐父想了想輕嘆:“怕是與神煞海恩情有關。”
狐二伸手扯了下袖口,仍低眉道:“說起來也并不是什麽大事,是兒子心胸狹窄了,近期便會與神煞海會面,共商大計。”
“我二兒子為人謹慎細致,但定不是心胸狹窄之人,可是之前與神煞海有什麽不愉快?”
“真的不是什麽大事,詳細與您講反倒顯着兒子矯情。”狐二對父親笑笑,起身告辭:“您與母親近期還是不要回家的好,多得是賀喜之人想要見見你們,當面道謝。”
狐父連連苦笑擺手:“當年提劍殺敵,如今的視力,怕是喜帖都看不清了。”
“您在我心裏是無人能敵的大英雄。”他輕聲對父親說完,接着站起身。
狐父仰頭仔細看了看狐二,笑言:“去吧,過些時日,我便是英雄的父親了。”
“多謝父親。”狐二說着便走。
“小二!”狐父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若與神煞海果真不合,不要勉強,我再另想辦法。”
狐父語氣篤定,狐二心中更覺冰涼。哪還有別的辦法?當年三人合力勉強一傷的對手,他已過壯年的父親又能如何?
“父親放心,”狐二回頭驕傲一笑,“狐二斷不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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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既定,即便大事當前,狐二接下來的待客之旅仍覺得輕松了不少。來賀喜的妖怪與昨日比少了一些,再有滿星和紋星的幫忙,狐二下午偏晚的時候便忙完了。他抱着一堆賀貼信箋回谷,亭子裏的狐七兩只爪子捧着毛筆歪歪扭扭地寫字,旁邊整齊地疊着他半條腿那麽高的功課,确實沒有偷懶。
“小七。”
狐七将筆別在耳後,伸爪打招呼:“二哥你回來啦?”
“你活動腿,歇一會兒。”狐二點頭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拿過他的課業檢查起來。
“二哥你辛苦了,”狐七推過一盞茶,“喝口水,潤潤嗓子。”
狐二接過來,對他點點頭:“難為你學業這麽繁重還為我準備茶點。”
“應該的。”
狐七今天謄的是幾年前的斷江案,記載的是水中妖吞食陸妖的事。說起來也是狐二的問題,因為不喜歡和神煞海有交集,對水陸相接的區域管轄不嚴,導致這種事情發生良久而不知。那禍事妖升階極快,被處置後,單個妖丹便讓四名妖怪各升一階。
狐七字跡工整,難得一個爪子印都沒有。狐二抿了口茶,對他道:“有什麽要求可以提了。”
“二哥,斷江案都是黑龍王處理的嗎?”
斷江案,狐二确實沒有出面。事發之時,黑龍給九尾家寫過一次道歉信,表示不需狐二出面,他會認真處理。他處理的确實很好,在水陸相接的地方都設了聯絡使,有什麽問題,聯絡使會直接聯系滿星和紋星,從那之後就沒有這種惡性事件發生了。
“對,”狐二點點頭,“就像案宗裏寫的一樣。”
“那,那些聯絡使,都是他的神識□□麽?每個水域裏都有,他妖力那麽強大麽?”
狐二皺起眉:“你說什麽?”
“我說……”
“我聽到了。”狐二擺手停住了他的話頭,心情複雜地回答:“也不是不可能,畢竟龍比我們高上一階。”
“我還以為是玳瑁龜吹牛呢,他連龍王長相都說不好,這件事居然是真的。”
“說這麽多,你只是想看看黑龍王。”
“啊,嘿嘿……”狐七幹笑兩聲。
“他并不露面。”
“嗯,”狐七想了想,萬分忐忑地問:“我好好修煉的話,開龍門那天,你能帶我去看看龍王嗎?”
好像從侄子降生那刻開始,他就怎麽都繞不過神煞海這個涯邊水坑。本想着一輩子不相往來,現在看起來……也許将一輩子想得有點短了。狐二又伸手捏了捏他耳朵,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生氣:“龍有什麽好?改日帶你去見麒麟大神。”
“麒麟大神不是成仙了嗎?”
“誰告訴你的?”狐二冷冷瞟他一眼,“妖界封閉萬年,你可聽說誰成了仙?”
“麒麟大神?”狐七歪頭問。
“仙途渺茫,仙氣無蹤,”狐二擡眼望天,銀灰色的眼睛裏映不出任何月光,“修仙只是為了當下罷了。”
“二哥,不要傷感,我為了你定會勤加修煉。”
弟弟毛爪輕輕蓋在手上,狐二在這一刻真切地不再想自己心裏糾結的往事了,左右不過是無法挽回的事情,何必難為還小的弟弟。
“罷了,”狐二轉頭看他,“你元丹長大一倍,我便帶你去看躍龍門。”
“真、真的?”狐七瞪圓了眼睛。
“再問,就是假的了。”狐二敲了敲他頭,“去修煉,我忙完去找你。”
“賀喜不是結束了嗎?”狐七疑惑,“還忙什麽?”
狐二捧起一疊賀信,看了他一眼:“立地成年,我便告訴你。”
“哦,我走啦。”狐七擺了擺手。
“對了,”狐二喊住了他,“今日你那朋友來,留他一下。”
“什麽朋友?”狐七偷眼看他哥哥。
狐二認真地看着他,淡淡道:“海裏的朋友。”
“好、好的。”狐七明明想辯解幾句,話到嘴邊,卻只心虛地應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