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見龍夢(三)
黑龍似乎恢複得确實不錯,這次趕路兩人腳程快了不少。出了龍王療傷的那片區域再向東南,是九尾家經常活動的三山兩泉,狐二對這一帶很熟悉,帶着黑龍抄了不少近路。
狐二覺得和黑龍相處還是很舒服的,兩人不多談龍王,也不避諱,更多的是談公事。狐二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龍王的兒子熱火朝天地聊那些枯燥乏味的公事,看法一致時相見恨晚,有些不同的地方,争執一會兒也覺得有趣。
兩人常常聊得口幹舌燥,然後幻想喝上兩杯清茶,因為這個期盼,走得更是快。
幻境中的第五日,兩人站在山坡上遙遙地望見了九尾谷,狐二拉着黑龍繼續向南,黑龍卻拉住了狐二的胳膊。
“別去看了吧,”狐二擺手道,“出去後,啊不,你開了龍門之後,我請你去我家做客。”
“有那三個法器在,我怕開了龍門也不便離海。”黑龍道。
“确定要去?你之前拉着我去看龍王遺骨,我們兩個便開始了這場漫長徒步。”
黑龍站在原地沒動,對狐二說:“你本命劍仍揣着我這裏,不知是何緣由。”
狐二看了看他,認命點頭:“看來是混熟了。”
黑龍笑着攬他肩膀,被狐二一肘抵開,他離狐二稍遠,負手看着他,溫柔地笑了。
同一個人,溫柔的笑和傻笑能有什麽區別?多半是看的那個人,覺得他順眼了點而已。
狐二沖他踢了塊石頭過去,與他閑聊:“說來也怪,龍王似乎無需時刻留在海中。”
“我問過父王,他說以防萬一。”
說不通。
狐二這麽想着,帶着黑龍下坡去往九尾谷。剛入右側樹林,天色忽然由亮轉暗,熱度卻一下升了起來。
“哎,”狐二轉頭看着黑龍笑,“不知這次是何時的龍王。”
“狐兄,父王身旁的是蒙塵嗎?”黑龍皺眉問。
趴在龍王身旁的是只雙角的棕色矮獸,體态并無喜人之處,體覆短毛,尾如半環,頗似西南谷地的順鬃矮馬,唯獸眼如藍綠琉璃,見之忘憂。他大哥為他畫的龍王出征圖中,蒙塵大致便是這個模樣,年少無知時,他一度以為蒙塵是龍王的珍惜坐騎。
狐二又确認了一下後,點頭道:“是神将蒙塵。”
“父王好像受傷了。”
“聽我父親說,炎鼎大戰前的龍王只喜歡四處找人搏命。”狐二也看了過去。
正是傍晚時候,五個太陽一起堆在山海交界處,豔色晚霞漫天,整片樹林如籠血霧。淵不知去哪裏打架回來,又喝了許多酒,仰面躺在樹上睡着了。天氣炎熱,本應漸漸凝固的龍血,一直緩緩地順着樹向下流淌,有條環紋細蛇邊觀察他,邊在樹皮上小心舔舐着。
“醒醒。”
朦朦胧胧之間,淵聽到有人在叫自己。放眼望去,除了自己氣喘籲籲的伴生獸并無旁人。
“我今日與胡九尾比試,不是讓你好生留在海裏?”淵皺眉,“可是沒東西吃了?”
“王上,你的血要流幹了。”蒙塵急道。
“我是做夢了麽?”淵大力地在他頭上揉了揉,“你竟然說話了。”
“王上,血要流幹了。”蒙塵推了推他。
“這一點血不算什麽。你以前怎麽不與我說話?”淵将他整個舉起來,左右看了看,“別是有人變幻來騙我。”
“王上。”蒙塵拼命扭頭,示意他的手掌。
“龍血,”淵不在意地笑了笑,“喝一點。”
淵将手掌按在蒙塵口邊,蒙塵馬上将頭扭到了一旁。
“你不要?”淵逗他,醉目瞧見了隐在樹葉下瑟瑟發抖的細蛇,“我瞧她倒是喜歡。”
那蛇聽見淵在叫她,俯身更低,快速溜走了。
“她有點怕我,”淵笑着将蒙塵抱在懷中與他對視,“你怕不怕我?”
蒙塵沒有說話,眨着琉璃獸眼,對他笑笑,露出細小的參差犬牙。
“聽龍王說,伴生獸不能語、不能化形,只是個解悶的寵物。”淵将他舉得極近,輕聲問:“剛是不是我聽錯了?”
“有時可以說話的。”蒙塵愣了片刻,輕聲問:“王上怎麽受傷了?”
“本來要贏的,”龍王将敞開的胸口給他看,“胡九尾他婆娘挺着肚子路過,我讓她一下,被九尾刺中一劍。”
“疼不疼?”蒙塵眼裏蓄着淚小聲問。
龍王低頭看了他半晌,笑了兩聲:“我過了龍門這麽多年,日日找人拼架,還沒有人問過我疼不疼……你再說一次?”
“疼嗎?”蒙塵努力撐起眼睛,不讓淚掉出來。
“不逗你了,”龍王擦了擦他的眼淚,仰頭看了看天道,“如今這五個太陽,日日挂在天上,連我的傷口都愈合得如此慢。”
“五個?”蒙塵急道,“王上您怎麽了?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其他只是圍着它轉的法器而已。”
龍王酒醒了大半,将血止住,然後揮手開了結界:“你再将剛才的話說一遍。”
“只有一個太陽,其餘的是——”
龍王揮手制止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丹田處:“你來看看,這裏有什麽?”
蒙塵眨了眨眼,極小聲地說:“內丹。”
“說得詳細點。”
“金色的內丹。”
“我的伴生獸竟可識破萬物。”龍王眯眼問他:“你我相伴許久,我還未問過你,你從哪裏來?”
蒙塵張了張嘴,卻毫無聲音,它似乎想起什麽來,眯眼在密林逡巡,急切地尋找着。
“又說不出了?”淵輕嘆,“早知不聊這些沒用的,應該問問你最愛吃什麽。”
蒙塵不語,找準方向後,在龍王手裏掙紮起來。
“你愛吃剛才的蛇嗎?”淵向她逃跑的方向看了看,“她偷吃我的血,不日将化形,妖怪修煉不易,吃別的蛇可好?”
蒙塵看了眼淵,停止了掙紮,示意了一下兩人頭頂的果子。
“我得給你取個名字。”龍王躍起摘果子時輕聲說。
蒙塵如若未聞,靜靜地趴在他面前。龍王将果子遞給他,他用嘴唇包住犬齒輕輕咬住了,然後慢慢咀嚼起來。
龍王盯着他半晌,摸了摸他頭頂:“我是不是被九尾捅傻了?”
龍王與蒙塵消失于幻境之中,狐二悄眼看了看黑龍,他臉色果然不怎麽好看。
“未見得那蛇便是龍夫人。”狐二小聲道。
“雖體型小得多,但那便是我母親。”黑龍沉吟半晌,低聲道:“她親口對我承認過,她是炎鼎大戰後與父親相識的。”
“龍王應該是知道的,許是為了母親的驕傲,才對你有所隐瞞。”面前的黑龍仍興致不高,狐二想了想,又對他道:“我覺得,說謊或者隐瞞不說都有他人道理,并非是故意為之。”
“你以前便是這麽勸解自己的麽?”黑龍看着他問。
“是。”狐二也看着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如此,”黑龍略想了想,“走吧,去你家。”
黑龍擡步向前,狐二緊跟在他後面,實在想不通何以定要去他家坐坐。狐二思緒翻飛,卻不防他忽然轉了過來,害狐二玉冠刮到了他的耳朵,心中一驚。
“下次見面,你我帶個簡單束發的好。”狐二邊扶冠邊道。
“是我回身急了,”黑龍點點頭,對他笑了一下,“我父王提到的孩子,是你麽?”
“應該是,我大哥說原來他們仨住在峰頂,風吹日曬,我母親懷了我之後,天氣又熱得厲害,這才搬了下來。”
“想見見小時候的狐兄。”
“和狐七一個樣,毛卷點而已。”
黑龍忽然又不說話了,擡眼細看狐二用玉冠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看到狐二後背發毛時,笑而啓齒道:“狐卷卷。”
狐二本以為他要說什麽重要之事,卻等來了個他母親都不曾叫過的昵稱,當下雙手抱拳:“龍兄自重。”
“此時怕有點遲了,”黑龍笑言,“你我互看過元丹,若在人間,也算是一同泡湯的情誼了。”
狐二懶得與其計較,但聽到“元丹”二字,忽然想起他新得的那枚來,本想問問,又覺過于親近。順着黑龍的話講,如若相問,怕是相當于兩人裸身泡湯時,關心對方近日是否持久。
狐二這邊胡亂想着,不多時便到了自己家門口。九尾谷外立着一塊巨石,上面的字是父親用本命劍小心地寫上去的。
“終于到了,”黑龍感嘆,“每次派綠蕪來送信時,都想着是我站在這個地方,當面向狐兄致謝。”
“此事容易,我先進去,你一會兒便來叩門。”
“多謝狐兄容我胡鬧,”黑龍笑笑,“我定要來這,除了為自己,還是想能不能碰上我父王。”
“可是想打探什麽事?”
“炎鼎大戰的山海同盟是在九尾谷簽的,我想來試試能否見得到。”
“可是有什麽疑問?”
“觀蒙塵,伴生獸一生凄涼,總該想個法子,助其解脫才好。”
“他若現在得知,必感動不已。”
黑龍搖了搖頭,笑言:“我只是不想與狐兄飲茶時,旁邊還有別人而已。”
狐二看了他半晌,仍是不知接什麽話好。龍氣勢本就極強,他又聲音沉緩,目光鎮靜,有時随口之言也如應許一般,若不是狐二已知他一二,怕是極有可能便被他帶進誤區。
“謝龍兄擡愛,”狐二溫聲誠摯道,“龍兄胸懷廣闊為人赤誠……開了龍門之後,不妨多出去走走,天高海闊山巍峨,與你性情相投的人,想必極多。”
黑龍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雖不出神煞海,但神識遍布水域,見人無數仍未覺相知。可我初見狐兄時,便覺熟識,想與你親近,想來這種情感并不多得吧。”
狐二又一次啞口無言。這黑龍句句剖白,字字帶情,若不是幾日相處,知道他于情愛極不開竅,将他打成風月高手也不為過。
又或者……都是裝出來的。
狐二并不願如此想他,單笑笑示意他向前。
黑龍運氣不錯,兩人剛入了谷,便看到龍王坐在谷中涼亭的背影,蒙塵伏在他腳旁,而他父親與阮伯父坐在龍王對面,似有愁眉,又有壯志。
“你們父子連心……”狐二邊感嘆,邊擡頭看了看天。
五日并行,苦不堪言,連九尾谷中全年常盛的仙草都已經枯萎了。這便是他們父輩面臨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