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見龍夢(四)

“我便是如此想,你二人替我護法,我将那多餘的日頭挨個拖下來,沉入地心封印。”

“龍兄所言非虛,”阮若道說,“人間有後羿射日,妖界未必不能有。”

“此事兇險,又非龍兄不可,敢問龍兄是否已有決斷?”狐父問。

龍王點點頭:“此事不可再拖,西方水澤幹涸近半,黎明山灘塗也寬闊數十丈。”

“那便如龍兄所言。”狐父點頭。

“龍兄說妖日有四,可否告知是何道理?”阮若道邊拟盟約邊問。

“此乃水族密辛,”龍王說了半句,冷聲道,“現下妖界如燎原之地,即便那日頭天生如此,也容不得它們挂在天上。”

“我家小二還沒見過天光,”狐父點頭感嘆,“外頭的小妖又要如何掙紮度日……”

“天道如何不公,弱小也要有存活之地,”龍王輕摸了摸蒙塵的頭,暖聲道,“這才是最該有的命。”

“好了。”阮若道于錦帛上停筆,将盟約遞給兩人看。

“九尾當竭力。”狐父看了看,第一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龍自然如此。”龍王也簽好了自己的名字。

“鳳凰亦然。”

阮若道簽好之後,意欲興法酬天,又被淵攔住了。

“稍等。”龍王将蒙塵從腳邊抱起來,割破了它的前掌,将它掌印按在自己名字上面。淡淡血色滲過“淵”字,慢慢隐去,如若未印。

“龍王這是為何?”阮若道問。

“蒙塵乃我海中神将,自當與我一體。”

“聽龍王言。”

山海同盟在空中被鳳凰真火點燃,竟不覺炎熱,只覺有風經過。

“龍王想與蒙塵平分功德。”阮若道笑說:“甚是慷慨。”

“為妖界,此事勢在必行。于私人,你旨在修仙,九尾志在安家,而我,确是希望蒙塵得功德盡早化形。今日之約,乃是蒙塵與諸位之約,神煞海龍王淵以元丹為保,以龍息為勞,必将鞠躬盡瘁,事成之後盡數功德也皆歸蒙塵。”

同盟在鳳凰與狐父震驚的目光中燃盡,龍王仿似未見,只将蒙塵抱在懷裏,輕聲道:“君子一諾。”

阮若道将目光投在蒙塵身上,低聲道:“龍兄為蒙塵做如此打算。”

“蒙塵雖不能語,但仍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日後與我們同上戰場時,還望兩位對它多加尊重。”

“自然。”阮若道輕輕點頭。

龍王與狐父鳳凰告別後,帶着蒙塵從九尾谷出來。他輕車熟路地将手掌劃開,紅中帶金的龍血瞬時湧出,不多時他懷中的蒙塵眼神漸漸清明,見到他殘害自己身體後,無奈地別過了頭。

“蒙塵,”龍王晃了晃他,“我和他們說好了,三日後,便是第一次行動的時候。”

“他們問王上如何知道的了麽?”

“阮若道問了,但我沒有告訴他。妖界兇險,雖當下與他們聯盟,但難保他們心中沒有他想。若尋常妖怪将你捉去,我還能輕易讨回,若是他們兩個,總要費些周折。”

“阮若道和九尾都是很好的人。”

“我自然是信你,才與他們結盟。”龍王猶豫片刻,問蒙塵:“你聽到我和鳳凰他們說的話了麽?”

蒙塵搖了搖頭:“那時候渾渾噩噩的,只瞧見王上和他們說話了。”

“你這情形似有古怪,待這件事了了,我再好好去問問前龍王們。”

“王上不要再去找已逝尊者打架了,我并無不妥,王上不需為我費心。”

“我與他們打架後,不怎麽來陸上找麻煩,現在口碑極好,都說我成熟了不少。”龍王解釋了幾句,又道:“你我三天後将上戰場,你上次與我說,你來自沙漠裏,那我帶你回去看看可好?”

蒙塵忽然将頭埋在腹部,閉緊雙眼并不回答。

龍王看了看自己尚未愈合的傷口,驚奇道:“你居然不理我?”

蒙塵似乎有些害怕,偷眼看了看淵。

淵呆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逐漸擴大:“你從來對我千依百順,如今這樣,是不是願意将我當成朋友了呢?”

蒙塵又不理他了,淵卻似乎更高興了一些。

狐二與黑龍又一次站在入九尾谷的岔路上,看着淵與蒙塵如夢境消散。黑龍在這點上與彼時的龍王倒是相似,兩人似乎都不懂,追着和一個人做朋友,千種許諾,便已經超過了朋友兩字的界限,或有所求,或已然傾心,皆是為己,而非他人。

“每次看父王與蒙塵,都覺得可惜。若他沒有戰亡,兩人現在定然也是極好的朋友。”

“嗯,”狐二十分佩服地點點頭,“可找到龍兄所需的線索?”

“我與父王想得一樣,”黑龍笑了笑,“我也想用封妖物的功德,來助伴生獸化形。”

“蒙塵似乎并未因功德化形。”

“此時彼刻并非完全相同,知道父王也是如此想就足夠了。”

“九尾谷去不成了,”狐二問黑龍,“我們繼續向前吧。”

“可惜,”黑龍想了想問,“狐兄的寝殿是什麽樣子的?”

“寝殿?”狐二笑了,“于龍宮比,最多算個寝室而已。”

“裏面是玉石多些,還是珍木多些?”

“普通極了,随便鑿的山洞,靠裏放了石床,床邊是張木頭桌子,”狐二大致比了一下,“若你真的好奇,出去後便帶你去看。”

“好。”

從九尾谷出來,再翻過一座山便聽到了海浪的聲音。兩人站在山頂望向神煞海的方向,烈日澄空,碧浪如歌如誦,此山海橫亘天地間,萬事都無需憂心。

“總算快到了,”狐二對黑龍說,“從這往下,有條溪流,幾經蜿蜒後入海,常人步行亦不過一日。”

“狐兄似乎極其熟悉。”

“小時候每個晚上我都順着這條路去九尾灣練功,跑過無數次。那時候我還會随身背一塊板子,順流而下,速度更快。”

黑龍看着那溪流半晌,回頭對狐二道:“我倒是有個更快到海邊的辦法。”

“什麽?”狐二。

黑龍露出個少年意氣的笑,貼于地面化成龍形,龍首低至狐二腰間。狐二彎腰與龍首平視,細目如線:“龍兄若帶我擠進那溪流,怕是它登時便幹了。”

“試試。”黑龍眨了眨黑亮龍目。

“如此……卻之不恭。”狐二在他頭頂找了片平地,盤腿坐好。

黑龍低吟一聲,龍腹貼于溪底,直流而下。溪流兩側的樹猶如綠色殘影,耳邊風聲飕飗,比狐二自己劃木板快了不是一星半點。炎鼎大戰父親與大哥雙雙負傷,他從成年後便沒有過這等童真時刻,于這幻境之中得以重溫,快意無比。

“好玩麽?”黑龍揚聲問他。

“當——然!”狐二附于他耳旁答。

黑龍速度更快,似乎也并不拘溪流軌跡,遇見了樹也一頭撞倒。狐二低頭隐于他頭頂鬃毛間,聽着碎石木屑打在龍鬃上噼啪作響,極輕地笑了。

這龍所求的“知己”,狐二怕是做不來,但做對喝茶的朋友,卻是可以。

幾刻鐘後,黑龍停了下來,消失過一陣的海浪聲又響于耳側,清晰至極。

“到灘塗了。”黑龍對他說。

狐二從他頭上翻下來,回頭望了望莫名寬了不少的溪流,對黑龍道:“龍兄好手藝。”

黑龍略有腼腆地笑了笑,剛要回答,卻見烈日當空消散,天上挂着兩輪明月,海面生輝,傷重的龍王躺在兩人稍遠的地方,而蒙塵跪在他身旁與他對視。

今天是個什麽日子,竟遇見了龍王三次。

這許龍王第一次見到蒙塵人形,妖的人形與元身多少有相似之處,蒙塵人形變了不少,但眼神仍是清澈忘憂。淵盯着他看了幾眼,嘶啞着嗓子問:“蒙塵?”

“是我,”他震驚了一下,然後笑了,“王上認得出我?”

“你化形了?”淵聲音極興奮,“可是我們拖下妖日的功勞嗎?”

蒙塵沉默了片刻,有點局促地問:“還行麽?”

“什麽?”淵仍極興奮。

“沒什麽,”蒙塵馬上搖了搖頭,“王上還有哪裏疼?”

“不疼,只是海水鹹澀,充斥鱗片傷口間,驚得我睡不着。”淵又細細打量蒙塵一番,咧嘴笑:“負日的神将蒙塵卻是個清秀的小夥子。”

“很難看嗎?”蒙塵小心地問。

“好看!”淵急急回道,猛咳了幾聲,“剛感覺尾巴細癢,是你給我上藥麽?”

“嗯,”蒙塵點點頭,“可以嗎?”

龍王又閉眼咳嗽了兩聲:“這樣挺好,看見九尾就想揍他,想打架。”

“傷得這麽重,就不要想打架的事了。”

“你是如何化形的?”

“王上屢屢挑釁九尾,他胡亂上了一通藥便走了,王上血越流越多,我有點着急,忽然就變成人了。”蒙塵眼如明星閃閃,“人形很好,照顧王上方便得多,我很開心。”

“你開心?我受傷你便能說話,傷重無法化形你便能化形……”龍王吹了吹龍須,喊他名字,“蒙塵,你知道這件事麽?不要對我說謊,沉默也不行。”

蒙塵收起笑容,輕點了點頭。

“那你還知道什麽?”

蒙塵搖了搖頭。

“不想說?”龍王問他,“那你要我永遠保持這樣麽?”

“不要,我希望王上盡快好起來,我怎樣都無所謂。”

龍目忽然泛紅,緊緊盯着面前的青年,似乎想看出點破綻來。海水來來回回多次沖刷着龍身,淵沉聲道:“我希望你一直保持這個樣子,能言能化形,不要做只渾渾噩噩的寵物。”

“王上。”蒙塵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龍王扯着千斤重的身體向蒙塵那邊靠了靠,餘光瞧見只鳥快速飛來,落地化人,不耐地直呼他姓名。

“淵。”

來者身着黑色戎裝,眉目凜然,高高束起的黑發隐約發紅,和狐二熟悉的阮伯父相去甚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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