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悟前塵(二)
龍王坐在海邊,将自己手掌割破,任由龍血流淌着。
“不要這樣,”良久後,蒙塵在他身旁柔聲說,“你要上戰場了。”
“你很久沒有和我說過話了。”
“明日之後我便能說話了,你何必着急。”
淵看了看他剃光的獸軀,柔聲問:“你和阮若道約好了嗎?”
“嗯,”他點點頭,“約了下個月去浮城。”
“怎麽那麽遲?”龍王皺眉問。
“那你怎麽辦?”蒙塵驚訝道。
“你給我留了吃的,便自己去忙。”龍王說:“你不能化形之後,阮若道和我問你好幾次了。”
“不去,”蒙塵搖了搖頭,“我不能放你自己在陸地上冒煙。”
“他們都說我是妖界的大英雄,”龍王仰頭感嘆,“可我怎麽就成了你的累贅呢?”
“為何又說這種傻話?”蒙塵用尖牙咬破自己前肢,将滴血的爪子遞到龍王嘴邊,“喝一點。”
龍王伸出舌尖舔了舔蒙塵的前肢,笑說:“甜的。”
“喝血。”蒙塵躲開他的舌尖,多逼出一些血液來。
“你也喝點我的。”龍王将手掌湊到蒙塵面前。
“淵。”蒙塵無奈道。
“知道了。”龍王銜住蒙塵前肢,含混道:“蒙塵。”
“又怎麽了?”蒙塵無奈地問。
“大妖怪的規矩多如牛毛,”他吸了一口,繼續道,“阮若道,鳳凰,二次涅槃後記憶也會完全喪失,雖然他未必那麽倒黴,需要二次涅槃,但你也要防着點,不要全心全意地對他。”
“我知道了。”
淵吸了一口,又對他說:“玩累了便回海裏,我在龍宮裏給你裝了個沙盤,你會喜歡的。”
“我通通知道了,”蒙塵催促他,“食不言寝不語,好好吃飯。”
“我只是想和你多說幾句話。”
“鳳凰主家邀請我多次,我一個小小侍從再推脫下去并不好,我去看一眼,也許吃個晚飯,月上中天之前,我一定回來了。”
“我沒有不讓你交朋友的意思。”
“當初讓我去的是你,現在苦着臉的也是你。”
“你去你去,我不攔着你。”淵深吸幾下,攤在蒙塵面前的手掌傷痕迅速愈合了。
蒙塵滿意地眯眼笑了,乖順地趴在他身旁。
淵碰了碰他前肢:“神煞海真美啊,哪裏會有這麽美的地方?等你去了鳥族,這麽美的地方就屬于我自己了。”
蒙塵蹭了蹭他的腿。
“過了明日,你便與阮若道明說吧,”龍王将他前肢握在手中,“你是我海中神将,與那只紅毛雞不相上下。”
蒙塵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輕點了點頭。
“我與你說的通通算數,等妖界有了春夏秋冬,換你做龍。”淵望着天空笑了笑,“好好的一句話,竟讓我說成了打油詩。”
蒙塵将他胳膊叼開一個縫隙,自己鑽進他懷中。淵等了很久,海浪漸漸與淵的呼吸保持一致,如若龍王的情緒,悵然憂傷,等他感覺到自己完全恢複的時候,蒙塵已經變回了普通寵物模樣。
“為了你,我翻了很多書,攢了不少故事,”淵的聲音從未有的輕柔,“等你和阮若道玩耍回來,我再給你講。”
“先講兩個好了。”
“阮若道給你送過一個故事,我壓在你最怕的海蛇洞中,有時我會偷偷拿出來看。裏面講人間的兩個男子,住在一條死胡同的兩旁,其中一個是有錢的公子,另一個卻是別人家的普通傭人。公子有更好的院子,卻抵死不搬;傭人呢,每日早出晚歸,只夠那院子的租金而已。兩個人早晚互相問安,傭人會将兩人院口掃得幹幹淨淨。開頭不錯吧?後面就沒了,阮若道那個騷人怕是勾着你去問他,所以只送了這幾頁。他見你未回那封,之後給你送的都是全本了。”
“還有個滄海桑田的故事,昨日的山峰,明日便是海底溝壑,雖只是用來形容時光易變,但我覺得正合适我們倆。你我此消彼長,你說你是我的伴生獸,說我是你的也并無不可。有時候真的羨慕阮若道,能讓你有個說不的機會,我卻是你拒絕不了的主人,即便相問,也不知有幾分是你自願。妖怪啊,旁的都不如人,只有随心一項,最為重要。你和他也認識幾百年了,就算炎鼎事成之後,你與阮若道成婚,我也願你幸福,終究我是不能強迫與你的。滄海桑田,等有朝我做了你的伴生獸,我定會勇敢地問你一問。”
“你家中良田無數,可還放得下我?”淵仿着蒙塵的聲音輕聲說。
原來平靜的海面忽然波濤洶湧,有濃黑密雲從極東而來,裂天幕般的暴雨打在千裏波濤之上,蒙塵被巨響驚得擡起頭,微微發抖。
“這不是我在傷心,怕是九尾家又生孩子了。”淵抱緊蒙塵,移步入海,“莫怕莫怕,現在便帶你回家。”
幻境中的神煞海依舊如故,狐二看着他們消失入海,竟有些希望此刻他與黑龍才是假的,天道能再給龍王一次機會,讓他明日将蒙塵從那巨獸口中救回來。為什麽妖不是人呢?可以輪回轉世,即便一切重頭開始,也算有機會彌補刻骨的遺憾。
“他并沒有想與蒙塵做朋友知己,他愛極了蒙塵。”黑龍看着海面,欲言又止。
狐二看了看悲怆中的黑龍,竟也希望他永遠看不懂這件事。
“他喜歡蒙塵,卻娶我母親,”黑龍轉頭道,“這只會讓他的深情看着像笑話。”
這句話,狐二在自己心中曾想過無數次,但聽見黑龍說出來竟有些生氣:“這是他不欲讓人知道的過往,是草叢中的我們猥瑣至極!”
“若如他所言,為了蒙塵,他闖過多次龍冢,見過多次龍王記憶,那麽怎會想不到有一日也會有人來這裏質問于他?他将蒙塵放在這裏,就該知道會有人來!”黑龍怒極,輕笑一聲,為龍王做了定論:“他是有意的。”
狐二怎麽都想不到。怎麽都想不到,時隔幾日,在他以為他和黑龍也許可以心平氣和當個朋友之後,又會因為龍王的事情吵起來,而他竟是維護的一方。
“那你讓他如何?”狐二冷冷問,“他傷殘至此,難道守着蒙塵的一只殘掌活一輩子麽?你們水族除了頭領還算像樣,其他都是綠蕪那種化形都難的妖怪。他不生你,難道等着天道再派一個龍王來嗎?還有天上剩餘的那個禍害,等誰來收拾?他也去死,然後讓那已有警覺的堕仙将整個妖界一口吞了麽?”
“所以他便随便成婚,将我生下來,然後棄我們母子而去。”
“你怎知他對你們毫無感情?難道蒙塵死了,他便再不可結親嗎?”
“若你是他,可還會愛別的人麽?”
“人總有身不由己之時。”
“那是人,魂魄入輪回,嶄然迎新生,”黑龍盯着月亮道,“妖無論強弱,妖壽須臾亘久,都只得一生,委曲求全四個字,理應不知如何寫。堂堂龍王,竟為了子嗣委屈自己,這不是一個王該有的樣子;若他真的愛我母親,那我又瞧不起他,龍王誓言全是空話麽?可是,正如你所說,他這麽做,又有什麽錯呢?”
狐二側目看了看他。他語氣已經和緩下來,但那銀白月光映在黑龍眼中,仍若泛淚。狐二不自覺靠他近了些。這人字字句句皆是他當初想法,只是他沒有人可傾訴,留在心裏慢慢積累成繭,時間久了便忘了那份情感有多複雜,只剩了最簡單的厭惡。
每個人總有感懷舊日時光之時,卻并不一定如狐二此刻一般激動。那些本以為早就不在乎的事情,夜深夢中也不會想起的記憶,就在此刻從心底生發出來,它們沒有具象,卻都籠在一張經年累月織就的密網中掙脫欲出。
“我為了早日成年,時時苦修。我知我成年之時,怕就是他離世之日,仍頂着痛苦速速成年,只希望他早日從病痛中解脫。沒想到……沒想到,我只是成全了他尋愛的心願而已。”
“為自己父親達成心願,不是子女最大的幸運麽?”
“他可曾真的将我看成他的子女?”黑龍沉默了片刻,低聲問,“若有一時片刻他那樣想了,我才不算白活。”
“你以為,你是他的工具。”狐二目光閃動地看着他,不知該是笑還是哭,“真是太好笑了,我曾經也以為我是他的工具,為此還遷怒于你,認定你們神煞海皆是薄情寡義之人,現在卻又為了他,在此與你争吵。”
“狐兄何意?”
狐二言他,句句又在言己:
“他在你心中偉岸無比,你願為他奉獻所有,到頭來卻發現他根本不是你所想般近乎光明。你明知你只是他實現目标的工具,卻又不願面對這件事。也許數十年,也許百年,那個人就會變成你無法言說的禁忌,與之相關的一切,你都不想碰觸。別人以為你如遭情傷,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只是不想面對那偉岸身影倒塌的時刻,或許,在你心裏,那身影一刻都不曾倒塌,總有一點希翼,想着你發現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活的越長越明白,你只是他的工具,而他也只是個懂得權衡利弊的普通妖怪而已。披荊斬棘的人是他,委曲求全的人也是他,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麽随心而為,即便是最強大的妖怪也是如此。”
“即便這樣,我心底仍是不信的。”黑龍皺眉看着他,如墨雙眼中竟真的泛淚。
“龍兄,”狐二淡淡一笑,“感同身受大約就是如此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九尾:不生了不生了,不會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