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斷前緣(一)
感同身受四個字說完,黑龍本欲流出的淚忽然便收回去了,他仰面倒在草叢間,如一尊被推倒的雕像一樣木然地看月亮。狐二觀他平息許多,也跟着倒了下去。
妖界的夜晚很柔和,無論白日裏烈日如何肆虐,氣候如何不可理喻,夜裏兩輪明月都萬年如一日地照拂着妖界所有生靈。狐二幹躺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他大哥來。他哥早就見過他嫂子,卻待炎鼎大戰後,才将她接回來。他嫂子未覺異常,他哥卻知何為苦盡甘來,閑來無事總喜歡拉着他嫂子在山坡上躺着看月亮。狐二剛成年那會兒,常被他大哥叫去還畫債,捉了螢火蟲然後再秘密地從他們頭頂方向灑下去。他那時候覺得極其沒必要,明明用術法便能驅使的蟲子,卻要他一個個親手捉來放;還有——
兩個人并排躺在一起聊天,看起來真的傻透了。
如今他來做這傻子,竟覺得……還行。雙重月華似煙浮于面前,整個人從未有過的放松,別人問的話,不需經過腦子就能回答,若發現不對,就地将自己埋了便可。
“我出生時,你并非閉關修煉?”
“在我寝室中生氣可算?”
“我成年時,你并非負傷不便前來?”
“負傷?如今妖界,你沒有出海砍我,我負什麽傷?”
“我父王去世的時候,你也并非在外回不來?”
“我那時确實在找麒麟大神,但回不來是假的。大妖怪來去如風,哪裏回不得?”
黑龍忽地輕笑:“我們現在啊,即便躺在神煞海旁,仍是不知如何出去。”
狐二側頭看了看他,來來回回說了幾輪,他仍是在看月亮,仿佛那上面有什麽密匙一般。
“你後悔過沒送他一程麽?”他複問。
“掌家之後,年歲漸長,悲歡離合也見得多了,我曾屢次後悔過,”狐二看着他側臉道,“無論怎樣,龍王過世我應去送行的。可能對自己也是極為懊惱,那之後更不想提神煞海的事了。”
“我卻按着九尾家喜慶之日,及時給你添堵,每次都生怕禮物送的晚了,顯不出我海中誠心。”黑龍伸出食指在空中點數起來,“恩公在上,拜謝恩公,恩公敬啓。”
“我家裏人都是一本正經看熱鬧的表情,一屋子相似的狐貍眉眼,小心地撩着眼皮望我,當真恨得牙癢癢。”
“難怪狐兄不想再收禮物了。”
黑龍第一次将頭偏了過來,眼眸仍是黑白分明,卻似乎暗藏憂愁,遠不是剛見面時的貴氣傻子了。
狐二笑笑,又對他道:“雖不想收禮物,但也覺的你字跡古樸,也許是個好人。”
“怕真的是也許,我與你坦白講,”黑龍躊躇片刻,抿唇道,“入幻境前,我回眸看你,你對我笑了笑,我事後想起來那個時刻我是很想親親你的。”
“想親哪兒?”狐二眯眼問他。
黑龍臉上紅暈褪了又起,喏喏道:“沒想好。”
這一次,狐二放聲大笑,真的笑到滿地打滾,肚子生疼。黑龍見他大笑不止,忙從地上坐了起來,觸了觸他的背:“狐兄?”
“你怎麽這麽實誠?”狐二也坐起身,邊擦淚邊問。
“你問我,我便答了,沒想更多了。”黑龍略有無措地答。
“我還想若說錯了什麽,便将自己就地埋了,如今怕龍兄更想如此吧……”
“還好,”黑龍拄膝笑了,“在狐兄面前,怕也不能更丢人了。”
“怎麽講?”
“我纏着你做朋友、知己,還怪狐兄待我刻薄,現在想來,我和登徒子竟沒甚區別。”
“那時我待你确實刻薄,”狐二笑問,“你現在呢……可還要與我做‘知己’?”
“我初見狐兄便覺熟悉,”黑龍腼腆道,“待你也極為不同,卻也不敢妄想現在便與你做那等知己。”
狐二拍了拍他肩膀:“那你我便做一對喝茶的朋友。”
“先做喝茶的朋友,”黑龍糾正道,“之後……”
“怕沒什麽之後,”狐二也擺了擺手,“不是我假意拒絕,而是九尾自有命定之人,龍族于婚娶無設防,你且眼光往別處望望。”
“我懂,”黑龍點了點頭,“喝茶的朋友也很好,謝狐兄擡愛。”
“也謝龍兄擡愛。”
兩人身後日光漸起,從九尾灣那邊傳來了龍王沉緩的腳步聲。狐二起身遠眺,看到剛成年的自己在巨石後故作老成練習走路,自以為是個潇灑模樣,實則只是個探頭探腦的小鬼而已。
“在看什麽?”黑龍問。
“我和龍王。”狐二回頭對他說,“他滞留岸上時,我經常躲在九尾灣那邊偷看他。”
“父親便是那時利用你的。”黑龍低頭道。
“過去看看吧。”狐二彎腰問。
“不了,”黑龍搖了搖頭,“說好以後喝茶的時候再說。”
“到時我再給你講別的事。現在去看看吧,”狐二笑着對他伸手,“難得當事人允許你看。這一路我見到的水族密辛,怕是夠龍兄追殺我幾百年了,現奉上一點舊事,博君一笑。”
“可當真笑得出?”黑龍攥住他手腕,站了起來。
“我那時癡态,應比你日日趴在火珊瑚上修煉還要來的精彩。”
“現如今你連自己的熱鬧也要看了?”
“當然,”狐二笑着點頭,“我真的不再怪他了。”
“我卻還要消化一陣。”
“自然應如此,五百年了,也是直到你落淚的時候,我才釋懷。”
“我沒有哭。”黑龍辯解。
“嗯,龍兄目如新磨寶石,單是映着月華而已,是我看錯了。”
黑龍的手從他手腕離開,又摸索着攥緊了狐二的手:“借握一會兒。”
“可。”狐二回握了他。
山海相接處,渾身是傷的龍王走走停停,不入海也不上岸,有枯葉從山崖之上刮落,他蹲在那裏看葉子也能看上半天。若不是此刻看到,狐二都快忘了,炎鼎大戰之後,妖界有那麽一段時間是有春秋兩季的,狐七有幾年每年換兩次毛。
狐二見着自己在石頭後猶豫了許久,然後故作鎮定地走向了龍王,那步伐尚算穩健,只是背在身後手抖個不停。
“龍王。”狐二深吸了幾口氣,喊住那落寞男子。
淵回過了頭。他臉上皆是細小傷口,脖頸上也有一血洞微微滲血,狐二已偷看他許久,他似乎從未整理過自己,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樣子。
“哦,是九尾家的小二。”淵胡亂擦了擦臉,将拾起的葉子遞給他,手掌上傷口縱橫,皆深可見骨。
“多謝龍王。”狐二伸手接過了。
他沒有起身,半蹲在地上問狐二:“什麽時候化形的?還願玩葉子嗎?”
“上個月便化形了。”狐二認真地答:“愛玩,葉子很好玩的。”
“是個好孩子,”淵輕聲對他道,“你哥哥總提起你。”
他已經扯不出什麽笑容了,單靜靜地看着狐二,眼睛裏沒什麽期盼,也沒什麽恨,似乎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您怎麽了?”狐二小心地問。
“大概是……”淵停頓了一下,“活不下去了。我有一個很愛的人,他死了,告別不能,複仇也是不能,連尋死,都是不能。”
“前幾日,我偷聽到了你和我父親的對話。”
淵仿佛活過來一點,從地上站起來,語氣也忽地變冷:“既然聽到了,為何還不離得遠一點?”
“您設想的不錯,九尾能見到自己的意中人,也能幫別人見到他的意中人。”
“你父親已經回絕了我,”淵神色不耐,“九尾一生只有這一次機會,他不願你浪費在我身上。而且我想了又想,沒理由因為我想見他一面,便搭上你的一生。”
“您不是随便的什麽人,您救妖界于水火,若沒有您,我終生只能生活在地洞中。無論我父親怎麽說,我都願意幫助您。”
“這對你沒有一絲好處。”淵冷眼看他,“趁我還有點良知,走吧。”
“我已經來了。”狐二看着自己腳尖道。
“你剛成年不久,許多事還沒想清楚。”淵對他擺擺手,“走吧,我無甚耐心哄孩子。”
“我這幾天已經想清楚了。您想再見一見他嗎?”
龍王看了狐二很久,終于還是點了點頭:“我極愛他,卻擔心他因為我開口而勉強與我在一起,若再得見……”
“您無需為了與我解釋,如此傷己。”狐二對龍王鄭重道:“炎鼎大戰時,我是個無能之人,現在能為您做點什麽已經很好。”
“若你父親得知,便是眼盲,也少不得要另捅我一次。”
“我想過了,誰我都不會說,以後便做個深沉的妖怪,再不化元身便是了。”狐二快速道。
“如此……”龍王對他做了個揖,“大恩不言謝。”
“無需如此。”狐二對他連鞠好幾個躬,擡頭問:“您有屬于他的東西麽?”
淵從貼心之處将蒙塵半只手臂拿出來,雙手遞給狐二。狐二舉手過額,将那只尚帶餘溫的殘臂小心地接了過來。
“他上戰場的時候,擔心被火所燃,都會将毛發剃光,他元身要比這可愛許多。”龍王溫柔地看着殘臂,輕聲道。
“您愛的……是神将蒙塵麽?”
“不可以麽?”龍王移目看他。
“當然可以!”狐二點頭,複又搖搖頭,緊張道,“我沒資格評斷您的。”
“你不必如此緊張,我從未想過,有一日也能成為妖界的景仰之人。”
“您是英雄,總是要被衆人景仰的。”狐二認真答,“您呢?有什麽信物沒有?”
“你需要哪裏?”龍王在自己身上四處看了看。
“不需斷肢,”狐二忙道,“毛發、鱗片也可。”
“逆鱗可算?”淵翻掌遞過一塊邊緣焦黑的龍鱗。
“您受了很重的傷麽?”狐二接過後問他。
“還好。”龍王答:“一段時間後便恢複了。”
“那您稍等。”
狐二化了元身,微卷的額前發随風飄動着,被他用前爪整齊地拽下來,露出額頭上銀色的環形印記。
“我大哥說,一會兒會有異象,想見的人,便在異象之中。您看到的将是他那一刻的真實樣子。”
“若那人已經死了呢?”
“便是他死前一瞬的樣子。”狐二小聲對他說。
淵輕呼一口氣,對狐二道:“不止龍族,九尾的術法也是殘忍的很。”
“那您還要看麽?”狐二低頭想了想,“或許您還有什麽差遣,我已經成年,什麽事都願替您完成。”
“要看,”龍王輕扯嘴角,“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也要試一試。”
“好。”狐二點了點頭。
“一會兒你站遠一點,”龍王将雙目閉緊,沉聲對他說,“龍息全開許會傷到你。”
“好。”狐二不明所以地點點頭,然後将他微卷的額前發扔在空中:“去吧。”
銀色卷曲細絲如吹散的蒲公英,在空中輕輕漂浮着。狐二心中生出不舍,下一刻便堅定地吟誦起來:
“思無邪,念無涯,若得見卿,山海相隔不相負,生死相離不相欺。”
狐二将自己的元丹吐出,如絲如線的額前發借着妖力,結成一張細密的銀網,将殘掌和逆鱗緊握在一起,兩樣傷痕累累之物如心髒般起伏着,仿佛那銀網有了生命一樣。
“蒙塵。”龍王睜開了金眸,靜靜地看着虛空,當年狐二看不到的畫面,清晰地出現了在他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周日沒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