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斷前緣(二)
“淵!”
蒙塵是人形,身上的布衣已破舊不堪,眼神仍極明亮,他本蜷在一團紅火之中,見到龍王後,竟掙紮着站了起來,笑着問他:“你的傷還沒有好吧?可還疼?手骨上的肉足夠你化形麽?”
“蒙塵。”龍王輕輕地叫他名字。
“金眸啊……是又要開龍門了麽?”
“你竟然還活着麽?在哪裏?我去救你。”
“我應是在他腹中,”蒙塵驕傲地說,“我的肉只有你才可以吃,所以他消化不了我。”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龍王痛苦道,“現在看竟是生不如死。”
“你不要難過,我也許是快死了。”
“我竟對不起你至此。”
“你怎麽能來看我?我竟然看到金眸的你,還聽到了你的聲音。是我在這裏困了太久,做了夢麽?”
“九尾家二公子送我來見你,”龍王仔細地望着他,“許見不長。”
“九尾還有這樣的術法麽?定要好好謝謝他才行。”蒙塵笑着對他說:“我極愛你。剛喊你名字時,我聽到你許多心音,聽見你覺得心痛,還聽見你在問我這個問題。”
“你無需哄我,”龍王輕聲說,“我……”
蒙塵在那團紅火中艱難地向前挪了挪,仍笑道:“其實被這堕仙吞了的時候,我便想說,我愛你很久了。伴生獸本不應開口,只安心做龍的影子,但我想和你相識,想和你聊天。我自認懦弱無能,當年于密林中開口喚你已是我全部勇氣所在了,所以,對不起,以前沒能告訴你。”
“現在說了也是一樣。”龍王眨了眨看似冷漠的金眸,語氣極溫柔,“妖無來生,你我相伴數千年,他日我将與你斷掌一同下葬,這便是你我結局了。”
“好,雖不能更親近,但與你相伴的時光已是足夠了。”蒙塵細看了看他,一直忍着的淚落了下來,又急急用手擦掉,“吞我這堕仙如今正在養傷,妖界總能安穩一段時間,你要保重。”
“我死了,你才能解脫,我又為何要保重?”
“只要你活着我便不甘死去,即便我毫無神志,哪怕只餘屍首,存在他腹中,也能礙他修行,總不能讓他白吞了我。”
“太殘忍了,”淵輕聲道,“我很想你。”
“那便記牢一些,”蒙塵又擦了擦眼淚,“我觀過你打架,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能輸。”
“好。”淵笑了笑,“蒙塵是神将,總不會輸的。”
“淵,”蒙塵也喚他名字,“你也不要輸啊!”
銀網如蠶絲般脫力斷開,龍王重失明珠,世上再無蒙塵。
那個時候的狐二卻是一無所知,他只是抱着手臂和鱗片在離龍王稍遠的地方等待着。從龍王開金眸開始,神煞海便如凝固了一般,絲毫不動,狐二等了很久,直到神煞海又一次如嘆息般湧動,他才将那兩件東西送到他身邊去。
“我和你說我愛蒙塵,”淵輕聲道,“他也如我期盼的那樣愛我。”
“那很好。”狐二點點頭,“龍王現在可安心了麽?”
“安心?”淵擡起頭看向狐二,竟面如死灰,“自然是安心的,恩公名喚為何?”
“何來恩情,”狐二忙擺手,略有腼腆地說,“我叫胡宜海。”
“宜海……”龍王忽然對他笑了笑,“神煞海在你們黎明山後院,成器的妖怪并不多,以後還要拜托恩公多多照顧。”
“龍王無需如此,等您恢複健康,水域也會好起來的。”
他又笑了,臉色極為蒼白,似乎比開龍門前還要虛弱。
“您不舒服吧?”狐二關切地問,“我給您帶了許多斂澀樹的汁液,我聽說有點用處。”
“多謝。”龍王似極冷,輕咳一聲對他道:“多謝恩公,我本覺得無需再多活一日,因你饋贈,今後定然會振作起來。”
“嗯,”狐二松了一口氣,“眼下妖界如此,龍王定要保重。”
他點頭将逆鱗從蒙塵手臂上撿起來,遞給狐二:“這個給你,他日興許有用。”
“我不要,”狐二又搖了搖頭,“我幫助您并不是為了這個。”
“我知道,”淵笑了笑,“我曾想送給他,他沒有要,如今他死了,這東西便沒有意義,只有用處了。若你去海裏游玩,這東西能指路的,興許也能幫你打架。”
“嗯,”狐二将鱗片攥在手裏,“我自當仔細保管,若您需要,也請随時來取。”
“恩公言重了,”淵對他道,“若我海裏有什麽是你需要的,也請不要客氣。”
“我聽聞月升日墜之時,海中極美,是真的麽?”
淵極輕地點點頭:“蒙塵很愛看,若有機會,恩公也可去看。”
“好,”狐二點點頭,“他日我去看過,龍王便與我扯平了,還請不要再叫我恩公了。”
“好,你不喜歡我便不叫了,”淵咳了幾聲,面染冰霜,“你且放心,我不負蒙塵,定也不負于你。”
“還請龍王随心,”狐二對他行了個禮,皺眉問,“龍王可是覺得冷?”
淵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狐二,終究只是點了點頭:“許是舊傷,我先回海中,你我他日相約。”
“嗯,”狐二笑答,“您要早日康複。”
龍王點了點頭,又對狐二道:“雖未見得用得上,但若碰上龍息全開的龍,你還是躲避一二。”
龍王作揖轉身回海中,狐二在他身後喊住了他:“龍王,還請節哀。”
龍王愣了一刻,回頭笑笑:“多謝,定然如此。”
日光随龍王入海,回過神時,兩人仍是籠着月華站在灘塗之上。黑龍的手越來越涼,狐二用同樣冰冷的手輕攥了攥。神煞海一望無際,誰也無法猜測其中還有多少秘密。
未想到,他的一腔熱血只換來了他們兩個更殘忍的離別。
“我父王……為何要将我生下來?他與蒙塵如此……我與母後竟如此……”黑龍憤慨後,只餘頹然,“竟如此多餘。”
狐二松開了他的手,低頭道:“抱歉,不該帶你來看。”
狐二聽着黑龍向他又挪了一步,于他頭頂輕聲道:“你我行路至此,似乎道謝與道歉都是一個意思了。”
狐二欲擡頭,卻不防被他拉進懷裏。貼于黑龍胸口的本命劍急速嗡鳴着,黑龍将他的頭向心口按了按,輕聲道:“我父王與蒙塵求仁得仁,你也已犧牲頗多,只有那堕仙死不足惜。”
“若他生我,是盼着早日為蒙塵複仇,那我做便是。”
狐二心中澀然,将玉冠抵與本命劍處,低聲道:“也為了龍兄與龍母,少不得将他碎屍萬段。”
“似乎我書房中的盟約派不上用處了。”黑龍正了正他的玉冠,将他拉起來,“狐兄可否與我詳細講講那法術?”
“那術法名為‘幀實’,用九尾妖力留住想見之人的片刻時間。我曾以為相見只有一瞬,見像尋人而已,沒想到術法不僅不拘時空,還能容龍王與蒙塵說上幾句話,做個殘忍的告別。”狐二說完,自嘲一笑,“這麽珍惜的法術,竟只用來找意中人,如此小兒女,難怪我們九尾當不了頂尖的大妖怪。”
“找意中人并不比修仙品格低,”黑龍将他冰涼雙手牽至一起,搓了搓,“若都如那堕仙一般,吸食他人法力,仙不修也罷。”
狐二一時忘了将手抽回來,對他笑笑:“我對我父親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與狐兄确實投緣。”黑龍将他雙手輕輕攏着,低聲問:“九尾的意中人只可有一個麽?”
狐二不知如何回答才不傷人,只含糊道:“目前是。”
黑龍松開了狐二的手,低聲道:“他只是見他一面,你卻永遠無法找到意中人了。”
“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等雙日淩空之事解決,我便出外雲游,也許哪天我便和他遇見了。”
“我待狐兄極為不同,也盼狐兄可如此待我,” 黑龍不舍地看着他,終拱手道,“我更盼着你有一日能尋得到他。”
“多謝龍兄祝願,”狐二笑着點頭,“我知我未必尋的到他,但終究不敢輕易相負。”
“抱歉,若無我父王,狐兄此刻想來也如令兄一般,家庭和美。”
“說來話長,其實也并非見到意中人便能如願。”狐二略想了想,仍是和盤托出:“龍王成親生子之後,我也後悔過幾次,簽龍夫人請離書時想過,你出生時也想過。若他并非蒙塵不可,何故為此小事壞我姻緣?但我也深知,見蒙塵一面,對龍王來說并非小事。我曾長久困惑于龍王與蒙塵的關系,也曾懷疑龍王為人,然此次入幻境,見過他諸多不易和為難,此刻已經半分悔意也無。”
“現在想起,我從出生開始,竟時時刻刻在挑戰你的耐心。”
“現在不會了,”狐二笑着對他說,“龍王是龍王,晤是龍王的兒子,卻也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此番游歷,心境開闊不少,想來也能改改我在別人心中尖刻陰沉的印象。”
“無論我父王與蒙塵如何,與我母後又是如何,終究是神煞海虧欠于狐兄。”黑龍愧疚道。
“往事不可追,我也并不是龍兄口中不求回報之人。現今只盼着龍兄的伴生獸也如蒙塵一般神眼通透,早日解決你我心頭大患。”狐二略沉吟,複問:“我誇蒙塵兩句,你可生氣?”
“不會,”黑龍搖搖頭,“蒙塵乃我海中神将,寫在典籍中……也是我父王說的。”
狐二回看灘塗,釋然一笑,“那麽也如龍王所說,等妖界有了春夏秋冬,你我春飲霧頂,冬飲烏龍。”
“好。”黑龍點點頭,盯着他看了半晌。
這人發傻,似乎從不分火候時辰,想發呆便立刻呆住。狐二忽然疑心自己如今看起來如何,經過這幾日長途跋涉,那玉冠錦袍可還有襯托人神色俊朗的能力。狐二看了看對面的金冠,尚可,仍帶貴氣。
對面的人黑眸沉沉,狐二忽然希望此刻他是個金眸,少不得又能聽見些可愛的傻話。他盯着狐二,狐二便笑着看他,絕不做第一個開口之人。
“這是我父王幻境,我卻有些不舍離開。”半晌後黑龍對他說。
“這是何意?”狐二抱臂嘲笑他,“好像我們走得開一樣。”
黑龍笑笑,溫聲問:“我父親的逆鱗,你可氣極扔了?”
狐二愣了下,笑說:“你出生時扔過一次,後來又巴巴地撿回來了。如今在狐七身上挂着,若你需要,出去後我自取了給你。”
“雖少了件飲茶時說的趣事,”黑龍看起來終于輕松了一點,“但我找到出去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