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換信物(二)
黑龍派綠蕪送狐三離開,空寂的偌大海中便只聞混混聲響。他轉身回龍宮又去看了一次他母後,她該是醒着,但又确實不想見他,單閉眼躺在床上。
“兒子等到回信了,這便與您告別,閉關修煉去了。”
龍母眼睛轉轉,仍是未開口。
前日狐二帶狐七離去,他本有一肚子話想問問他母後,但她醒後,并不願和黑龍說話。黑龍問了她許多,為何打開虞淵的密門,為何固執要見父王一次,可知那藥狐七吃了,日久生患。龍母皆不作答,單靜靜看他,卻也并非在看他。如今連看都不願了。
“您所求之事,确實不可,也毫無用處,切不要再如此打算了。我不日将開龍門,會為母後将修為補回一半,屆時便不會這般虛弱了。”
“我只想見你父親。”
“母親惦記父親,卻絲毫不願體諒兒子麽?”黑龍輕聲問。
“王上言重了。”
黑龍又等了半晌,他母後再沒有說別的話,沉沉睡去了。黑龍看了看她,又囑咐了侍從幾句,離開了龍宮。送客歸來的綠蕪并未看見黑龍,仍在原地不停打轉。
“你留在這,照顧我母後。”黑龍捏住錦盒對綠蕪說:“不要再轉了,轉得我頭昏。”
“太後一定不是故意的,只是憂心七公子修煉過慢而已。”
“你不懂前因後果,此事是神煞海的錯。”黑龍對他道:“看好母後,若她醒了,便告訴她我閉關修煉了,餘下事務我稍後處理。”
“七公子會好起來麽?”綠蕪揚起頭,小心問。
“會的。”黑龍低頭看了看錦盒,“我也會為他另找辦法。”
“那就好,”綠蕪龜殼晃了晃,“我也會勤加修煉,還請王放心。”
黑龍捧着錦盒回了自己住所,坐在床榻之上,一時竟舍不得打開。
他曾什麽都有。幼時活在父親掌心,母親願與他笑談成親之事。于幻境走一遭,什麽都沒有了。他父親并不愛他,只當他是個工具;他母親恨他不作為,也不願理他。他曾在他父親那裏是個多餘之人,忽然之間,他發現在母親那裏,他也變成了多餘之人。
還沒等他開龍門,便已經是個孤家寡人了。
黑龍暗嘆一聲,坐在自己床沿,撫摸狐二送來的錦盒。清漆的雕花木盒一掌半寬,約兩掌長,若是裝着退回的鱗片,怕是大了點。
只要不是退回來的,裏面裝什麽都好,哪怕是絕交書信,他也願意接受。
黑龍呼了一口氣,将錦盒小心打開了。錦盒打開後,一分為二,左側盒內嵌了張紙條,黑龍心跌至谷底,連盒帶紙捧到近前細看。
來而不往非禮也,還望龍兄笑納。
黑龍揉了揉眼睛,又看了遍紙條,才不敢相信地去看右側的禮物。
盒內錦帛上平放着從大到小四支毛筆,木質筆杆暗紫近黑,毫頭潔白尖潤。黑龍撿了最小的一支細細看,怎麽都覺得那筆尖材質似曾相識。他輕輕用手觸了觸,幾日的委屈忽然都如煙散了——
他數次見過他元身,幻境病中也依靠他取暖,卻不知他是怎麽從那一身卷毛中挑出這些許做筆材料的。
黑龍将每一支都拿起來細看了看,每根細毫都是精挑細選過的,粗細一致,修理整齊,不知費了多少工夫。他看着看着便覺眼中酸澀。
兩人分別前說好了只做盟友,是他寫完盟約之後,不忍就此斷了聯系,才厚顏将鱗片寄給他。他以為要等他很久,他也甘心等。他在那石頭上坐着的時候,便想好了,他等上三日,若沒有回信,待他忙完,還會去那裏等。
誰知不過兩日,他便原諒他了。他父親母親都對九尾如此,他也誤了他救弟弟的時間,明明他才是這天底下最該怪他的人,卻輕易地便說“算了”。
“你說笑納,”黑龍将頭揚起來,“我便哭不得。”
黑龍又揉了揉眼睛,看着床榻上的禮物笑了幾次,心酸幾次,随後化了元身從住所沖了出去。他現在沒有顏面親見狐二,卻可以偷偷去九尾灣看看,也許和上次一樣,能看到他常服接狐七回去。
黑龍收斂氣息,浮于近海。
剛入夜九尾灣的人卻不少,岸上立着那株如火的萬年珊瑚,樹下擺着聚靈椅,獸毛卷曲的狐二趴在椅子上,九條尾巴如祥雲紋團繞于珊瑚周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狐七在樹杈上僵硬地蹲着,還有另一只更小的九尾,在枝杈間跳躍,時而故意滑倒在狐二蓬松的尾巴上,假意嘤嘤兩聲,便又被狐二送回珊瑚上。
黑龍想笑,又馬上收住了。送鱗片已是無賴之舉,萬萬不能讓他知道,他還偷窺他日常生活。黑龍向後退了退,狐二的身影模糊了一些,但只要看得到,他便覺得心滿意足。哪怕他父親只将他當成工具,他母親也只是透過他尋找他父親,只要岸上的人好好地活着,他便別無所求了。
總有一天他能證明,他絕對沒有利用或者傷害九尾的意思,即便他只是個山間野狐,他仍願意将他頂在頭上,看遍妖界風光。
黑龍又看了他幾眼,竟有些惦記自己房中未加封印的禮物,戀戀不舍地又看了幾眼,還是決定扭身回海。不過盞茶的功夫,他房間并無異常,那四支瑩白的筆安安全全地躺在他枕頭上,也半分損傷。黑龍跪在腳踏上看他們四個,伸手挨個摸了摸。
“我要再去龍冢一次,”黑龍對着那四支白瑩瑩的筆小聲道,“我母親情況多有疑點,我新得的元丹也并非我想的那般有助力。原本還想着借給狐七一枚,我自留一枚,卻沒想,吐出的時候便要凍僵了,确似賣慘。海裏如今一個能問的人都沒有,少不得再回去見龍王幻境。若順利解出謎團,我便去你家中尋你,總要找到讓你徹底相信我的辦法,我才能與你做毫無芥蒂的朋友。”
黑龍将筆細細收好,放在枕畔,然後換了身便服,向深海游去。到了龍冢入口附近,日常陪伴他的孤鯨與他走了個碰頭,黑龍在他頭頂拍了拍:“近日便不需喚我起床了,什麽時候見到金雲籠于海面,我才回來。”
孤鯨繞他而過,黑龍待他走後,開啓了龍冢結界,拱手道:“龍王晤再請入境。”
狐二将他與狐七的內丹前後置于空中,一點點褪掉其中異族印記。狐墨人小膽子肥,一直拿他尾巴做彈跳的游戲,狐二第十七次将他送到珊瑚上,抽空看了看神煞海,墨藍海面屢起波濤又平息下去,可想那黑龍現在心情不錯。
狐二心情也不錯。
他瞟了一直戰戰兢兢看他的狐七,問:“怎麽?典籍背完了?”
“二哥,”狐七緊緊抓着自己侄子的尾巴,“能問個小問題麽?”
“你問。”狐二對他點頭。
“你額前發呢?”
“嫌熱,剃掉了。”狐二淡淡答。
“真的麽?”狐七擔憂道:“會不會家事太繁重,你脫發了?”
狐二擡頭望了望狐七那顆隐約泛紅的元丹,示意他向前。狐七貼緊石頭根,小步挪了過來,狐二點了點他額頭:“你知我此等秘密,今日便不用背典籍了,将你筐裏的額前發給我織一頂來,我遮蓋一二。”
“那也算家事麽?”
“算,家務也是家事一種。”狐二對他道,“好好織,需要□□無縫,完成之前千萬別來打擾我。”
“筐呢?”狐七問。
狐二将一個乾坤袋扔在他腳邊:“自己掏。”
“二哥。”狐七打開袋子,又停住了。
“又怎麽了?”
“我希望你別怪龍夫人了。”狐七對他說:“她也許只是太……有點不擇手段了。”
“那件事已經結束了。她那些修為散給陸上妖怪,我都記在你功德上,待我将這些功德煉化,也許你還能多得點功力。”
“那當時為什麽還和黑龍王吵那麽兇啊?劍都□□了,黑龍王也一副不想活了的樣子。”
“你就不擔心是他授意他母親的嗎?”
“便是他授意的又能如何?”狐七奇怪道,“反正盟約履行後就不會再聯系了。”
“我卻沒這麽想。”狐二悠悠地對狐七說。
“什麽?”狐七問。
“我想和他交個朋友。原本已經答應交朋友了,”狐二看了他一眼,“如今只有等你修為都恢複之後,才能交朋友。”
狐七身上的毛炸成一團,仿佛河豚一條。狐二将銀灰色眼睛湊到狐七面前去,神色似乎冷淡,語氣卻極柔和:“我這次非常對不起你,所以知會你一聲,容你消化一段時間。”
“我已經不在意了,你如果喜歡,現在便和他交朋友吧。”狐七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若你不嫌棄他算計你的話。”
“或許算計我。”狐二糾正道。
“哦,很奇怪啊,二哥你一面看起來斤斤計較,一面又看起來寬宏大量。”
狐七一貫沒心沒肺,這話卻說得不錯。他如此反複,只是因為有些事矛盾的很,百思不解,卻又不忍蓋棺定論。
狐二用尾巴掃他頭,輕聲道:“你幾歲,懂什麽!”
“我曾經距離成年只有一丁丁點。”狐七滄桑道,“馬上就是第一只領悟走火入魔真谛的九尾了。”
“是我對不起你,定要交這個朋友。”狐二将眼睛閉上,心情輕松道:“且去吧,繡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