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入虞淵(二)
龍母說完那句話似乎後悔了,低着頭沉默不語。
“你急着擺脫和龍王的關系,可是埋怨他沒有維護你母親尊嚴?”狐二對她道:“且不論是你錯在先,便是因我與他有不可撕毀的盟約在身,他請你讓步也無可厚非。”
“你與我們王上關系不錯,”龍母擡頭道,“不來拷問我,倒替他說起情來了。”
狐二淡淡一笑:“我不欲知曉你海中秘聞,只盼龍夫人不再找我陸上麻煩便罷了。”
“他确不是我孩兒,”龍母搖頭道,“雖心中失落,但說出來後也覺輕松不少。”
“那狐二今日便洗耳恭聽了。”
她忽然又不說話了。狐二站着等她半晌,最後從乾坤袋裏拿出把椅子,悠哉地坐了下去,打量這廳中圓鼎。
那鼎暗暗帶着金光,呼吸間仍能嗅到絲絲血味,隐約有夜裏做夢的感覺,雖不知具體是什麽,但會令他感到不甘于急躁。狐二感覺到狐七的元丹跳了跳,忙念訣暗自壓制了一番。
“那鼎中,是淵的血液。”龍母忽然道。
雖已猜到一二,狐二仍站起身遙遙望了望。無怪氣味濃厚,五人合圍,兩丈餘高的圓鼎已裝滿大半,泛着金光的紅稠液體裏,隐約起伏着幾塊瑩白物體,想來便是龍王的良藥,他人消受不起的寶物。
“他為了能與蒙塵說話,經常損體放血,久而久之,便積攢了這許多。”龍母又道。
“龍夫人對蒙塵确知不少。”
“你可知,那血中白物是何良藥?”龍母輕聲問。
狐二挑眉望她:“你上次說只知龍王血液而已。”
“上次我還未領略二公子手段,輕視您了。”龍母垂目道。
“這次,我也未用什麽手段。”狐二輕笑。
“我卻願與二公子坦白作言。”龍母在臺階下向狐二施了個禮,“還請二公子上來一觀。”
狐二對她點點頭。那鼎附近紅光不斷,是關了狐六半月的結界,此事剛剛發生過,多人在場,卻不知她現在又如此直接地請他過去,是何用意。狐二心道奇怪,仍按她所說将椅子收起來,向鼎那邊走了過去。
“請二公子放心,我已将結界收起,并不會影響您的行動。”狐母對他道。
“多謝龍夫人。”
狐二對她點點頭,一路走到鼎邊,又沿着梯子走到了鼎沿處,于近處望了望蒙塵血肉。龍的伴生獸雖羸弱,卻也有其倔強可貴之處,已過了五百年,仍和他在幻境中見到的一樣瑩白,不染血色。
“那白物,便是蒙塵的肉啊,妖界的英雄就是靠着他才稱的英雄呢!”龍母怪音道。
狐二回頭看了看臺階下的龍母。她今日狀态比那日還不如,不僅行事乖張,毫無章法邏輯,而且并不像妖力散盡之人。
“龍夫人近日身體可還好?”狐二俯視着她,問道。
“怎麽會不好,”龍母略有急躁地說,“于這廳中站久,更覺力量充沛,想來也是蒙塵的功勞。”
“說起來,這件事與我九尾并無幹系,但我一直不明白,龍夫人到底如何看待蒙塵?”
“蒙塵?”龍母喉嚨裏“咯咯”兩聲,“蒙塵便是那鼎中血肉啊!”
狐二從鼎沿一躍而下,靜靜地看着臺階下的龍母,忽然他覺得應該先回去,等黑龍出關了再說。狐二擡足向下,卻不防被紅光擋了一擋。
“你們九尾,總覺得自己能力非凡,便輕視別人,你父親是,你也是啊!”狐母極為欣喜,“既然抓那兩個小的無用,我便抓住了你。離了你,你九尾家中六神無主,必會同意我的要求。我定能見蒙塵、不不,見龍王一面,不,”狐母忽然咬住了自己的指甲,“見蒙塵,我見蒙塵又是為何?見龍王,見龍王……”
“你做請求那日,我便極困惑,你想見的到底是誰?你說我們都不懂,那你都懂些什麽?”
“我懂的,為何要告訴你!”龍母忽然笑得極猖狂,“便是功力散盡又如何,不過是我夫君一杯金紅血便回來了。待我将這鼎中龍血飲盡,開龍門之日,定能成龍!到時再有九尾秘術加持,這次定能将他拉回來!”
“他是誰?你是要拉回淵,”狐二極憐憫地看着她,“還是蒙塵?”
“淵?蒙塵?”龍母極困惑地看了狐二半晌,竟默默流了眼淚,“我等久矣,可蒙塵又如何?”
這龍母,竟是龍血飲多,在這鼎下迷失自我了。
“龍夫人,”狐二輕嘆,“六神無主的不是我九尾家,說的怕是你了。”
“你如今又在說些什麽?!”狐母疑惑地看着他。
“你為何覺得這明晃晃的結界能困得住我?我若沒有準備,又怎麽會輕易走上來。”
“你仰仗的不過是龍王信物,現在龍王信物已經被狐七帶走了。”
“可我還有這個,”狐二将掌心裏的龍鱗示意給她看,“晤的逆鱗,在我這裏。”
龍母神色忽似極悲又若極喜:“前幾日你二人決裂時,我便觀你二人關系親密,并不似普通盟友。如今更好辦了,若你不幫我,我便告訴王上,他并非我親生子,”龍母蛇目立起,如若無瞳,“便讓他不僅沒了父親,也馬上失去母親,當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當日那般對他,便已經不是個母親樣子了。”狐二在結界中緩緩對他道。
龍母忽然笑了,用少女的面容與音色,說着看盡滄桑的話:“母親?我卻沒有當好一個母親,他也沒有讓我當一個母親,有蒙塵在,我也不需做個母親。”
狐二不忍再多聽她剖白一句,他将龍鱗收好,從結界中跨了出來:“龍夫人,你受龍血過久,怕是被龍息侵染,失了自己神志了。你一心向龍王,龍王卻一心向蒙塵,這才是最初的因果。”
“并不是的,”龍母癱坐在臺階之下,将自己元丹吐出,喃喃道,“你來看,我才是一心向蒙塵的。”
她将妖族極珍貴之物,随手扔在狐二腳邊,蛇族元丹多為褐色,龍母的卻褐中帶紅,龍氣萦繞,已是入魔了。
狐二将她元丹撿起,用妖力将龍息吹散了些。蛇形的龍母似乎清醒了一點,但仍固執地看着狐二,等他給她答案。
“你若不再飲龍血,元丹給龍王将養一陣,長久以往一定能恢複得了。”
“你看了嗎?”龍母急道,“我是向着蒙塵的。”
“我這次來,卻有點問題想問你,現在看來,我自己來看,似乎更合适些。”狐二對她道:“報上名來吧!”
龍母眨了眨蛇目,輕聲道:“我名為淵。”
狐二回想了一下她當年簽的請離書,對她道:“雨落,那是他人姓名。”
“雨落?”龍母瞧了瞧狐二手裏的元丹,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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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躲在稍遠的地方偷看龍王。渾身是傷的淵坐在斂澀樹下,已有大半日一動不動,手裏攥着的,仍是蒙塵的半只殘臂。
“龍王。”雨落站在遠處叫他。
“是你。”龍王對她道,“化形這麽久了,可找我有什麽事?”
“蒙塵死了嗎?”
龍王仿佛被人捅了一劍,渾身抽動了一下:“你總跟着我們兩個,可在這樹下見過蒙塵的鬃毛麽?我記得我有一次叼他時,似乎咬斷了幾根。”
“我有個法子或許可以救他。”
龍王緩慢地轉過了頭,血紅着眼睛對她道:“你想要什麽?我現在什麽都不需要了,你既然記得蒙塵,那便都送給你。”
“我,”雨落躊躇片刻,“我因龍王的血化形,在陸上修煉進展緩慢,我想請入水籍,不知龍王可應允。”
“這不算什麽事。”龍王點頭道。
“謝龍王應允。”雨落朝龍王走近了幾步,“九尾有個秘術,能見人一面,或許能将他救回來。”
“便是見一面,又能如何?我若想見他,也能将那時情景再現出來。”
“不一樣的,九尾見到的是彼時真人,并與之定契,還能将那人接回來。”
“若九尾真有此等密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炎鼎大戰之前,我已經快要成年了,去參加過九尾家大兒子的新生宴,那喜酒中灑了許多精純妖力,我忽然便能施用蛇族術法了,九尾當家喝多,無意中了我的術法,親口對我說的。”
“那已經是很久的事了,為何你到遇見我才成年?”
“新生宴之後不久,忽然烈日炎炎,我白日裏出了幾次門,便再也不能成形,修為屢屢倒退,直到無意間飲了您的血液,才得以成年。”
“你也是受炎鼎之苦。”龍王從地上站了起來:“我便去九尾處問問,若确有此事,能救蒙塵,我自然回報于你。”
龍王搖搖晃晃向着九尾谷而去。雨落從自己口袋裏拿出一縷棕色的鬃毛,将綁着的絨線解開,将它們埋在了樹下深坑裏,然後用寬大的葉子蓋好。
“你以後便留在此處,”雨落對着葉子溫柔道,“我自當替你永遠照顧他。”
狐二将她入魔元丹在手中撚了撚,本欲捏碎,卻忍住了。
“你明知龍王必敗,也知九尾秘術珍貴,卻還是讓他去找我父親,”狐二對着蛇形龍母道,“我等大妖怪,為天下籌謀,竟只是你算計中的棋子。該說你膽子大,還是說我們太寬容?”
“我并不記得這種事,”龍母不停颔首,“還請您救救蒙塵,不,”龍母又驚恐搖頭,“救救淵吧。”
龍母抖如狂風中的旗桅,狐二忽覺無奈,狐六皮糙肉厚,再關個一年半載想來也無事,他實在沒必要急急走着一趟。
“我今日便不該來海裏。”
狐二輕舒一口氣,将她元丹淩空轉起,片刻後便又見到了龍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