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訪故人(二)
真火寶爐一刻也離不開人,狐二将自己椅子掏出來,又搬了兩人高的話本,在那爐旁住了下來。
人是生而絢爛動物,情感豐富的超乎狐二想象。有個故事裏講了一碗馄饨美味。路人甲冬日清晨去十字花路口的馄饨攤排隊,瞧着點點蔥綠灑在鮮肉的淺紅之上,男主人操着半寸厚的鐵菜刀一刻不停地将它們剁成肉糜,女主人趁肉彈性最好時,快速卷起一揪用薄皮裹起,放入沸水中翻騰,鍋開便撈起,滑入一碗熱氣騰騰的淨湯裏。
那馄饨一文十個,記憶中鮮鹹暖人,可嘆饑腸辘辘的他連湯都沒喝上半口,便被前來尋仇的男主連累,連碗帶人一起摔在了木桌下。路人甲似乎不怒,捏着自己的一文錢速速逃命便罷了。
進食對狐二來說可有可無,但讀到這段時,狐二仍覺得若是他是那路人甲,男主怕是只做到踢攤子的那刻便要換人了。
除了這些荒誕又真實的人間煙火,狐二還翻到了龍王夢境中提到的半本冊子。他撂在海蛇洞中的那個凡間故事終是個悲劇收尾。貴公子沒有搬家,但挨了幾年後,終于娶妻生子,十幾載便去了;那個仆人在他死後之後便做了個守墓人,每日仍去他墓上掃灑,然後在兩年後的一個明媚春日離開了人世。
這故事平平淡淡,細想卻很悲傷。兩個人幾乎沒有什麽像樣的對話,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是他離世後的那個深夜,他年幼的兒子來敲仆人的門,請他做個靈堂的臨時雜役。貴公子家裏當然不缺他這個仆人,這是他死前囑咐的,守了七夜,便将仆人一直住的宅子送他。可嘆那仆人一次都沒再住過,待他下葬後,他便一直住在他墳墓附近的茅草屋裏。
幸好阮若道只是撕了幾頁給蒙塵,若整個故事都送過去,怕蒙塵還沒看到,龍王便打到落火宅了——他為蒙塵連幻龍都打得多次,怕是絕不肯讓蒙塵為隔壁家的貴公子守墓,孤獨終老的。
狐二将泛黃書本放在看完的那一摞上,又擡眼看了一眼。那冊子一點不厚,封面是軟的,封底卻略硬,似乎有些什麽東西被拙劣的膠粘在了裏面。一個小術法便做得好的事,卻親力親為至此,不知藏了些什麽。
他“啧”了一聲,又将那冊子取了回來。狐二來回翻折了兩下,夾層露出一個細縫,狐二抖了抖手,從封底夾層中抽出兩張薄薄信紙。
龍王字跡極好認,龍飛鳳舞、力透字背,且字數極少;另一張是規整的小楷,細細密密寫了滿滿一張紙。
“若黑龍在,也是要板着臉看看的,”狐二對着信紙道,“還請龍王不要怪罪。”
龍王的信沒有稱呼和落款,簡如傳音。狐二默念了一遍,又仿着龍王口吻讀了一次:“我海中明珠,與我同等地位,你識相點,莫看輕了他。”
另一封信,是蒙塵頂着“明珠”的名號,寫的拒絕求親的信。狐二從頭看了一遍,讀了個結尾:“稱呼您姓名,我并不敢,您所求,我也受寵若驚。除了在海底了卻一生,我并無他想,若王上有一日問起,也請說是我不識擡舉吧。”
兩封信單獨看起來并沒什麽,合并在一起,其中情誼便顯而易見了。龍王早和阮若道提過蒙塵地位,蒙塵也老早便回絕了阮若道,阮若道此舉,想來是也猜到了兩人心意。他沒有将信毀了,也沒有向他們兩個說明此事,只是簡陋地将二人心意封在這故事結局後……
無怪他父親說鳳族是最像人類的一族。
也許當時有過嫉妒和不平,興許也想過有一日和他們兩個提及此事,但終究都在剖心***的那刻匆匆了斷了。狐二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想,彼時的阮若道将所有人都瞞住了,甚至包括二次涅槃後的他自己。
舊日往事,因堕仙肆虐,似乎人人都是悲劇。
狐二将兩張信收進自己袖中,呆看了熊熊寶爐半晌。
若黑龍得知,會不會又一次覺得自己是多餘之人?再見面之時,要将信和禮物一起送給他,苦藥裹着蜂蜜吞下去,許就嘗不出澀了——總歸在他這裏,黑龍絕不是個多餘之人。
狐二又挪了新的幾本在眼前攤開,本本精彩,但有了他袖中的那兩張薄紙,眼前再曲折的故事也只是浮撩消遣。他複看了幾本,專心看護起寶爐來,他那銀白卷毛火烤之下更添蜷曲,怕和灘羊沒甚區別了。
“這次總不會被他識破了吧?”狐二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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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東海底,龍王冢中。
黑龍滿面冰霜地坐在龍王夢境中,細小冰淩遇到海水的瞬間便化成微露,挂在他濃密睫毛之上,眨眼間便随氣泡散了。與幻龍過招的時間越來越短,他已經不拘是何位龍王骸骨,能躲入夢境中容他喘息便可。
黑龍打量了下四周,他身處一處空曠大廳中,廳中立着一枚四足圓鼎。那鼎中裝了大半他父王鮮血,沉浮着龍王良藥,差點将狐七害到走火入魔。
機緣巧合,他來到的仍是他父王夢境。
和狐二說的一樣,他父王夢境中每件事都和蒙塵相關,他已經看過太多兩人瑣碎之事,初初還覺刺痛,後來便坦然視之了——也許是麻木了而已。
黑龍在廳中轉了片刻,他神色落寞的父王打開了大廳的門,走了進來。此刻的龍王已經極似他熟悉的溫和父親,只是妖力似乎更強一些。他站在門口躊躇片刻,慢步走到鼎下,然後從龍血中喚起半只殘臂。
蒙塵在妖界僅存的一部分,一直被他存在龍血鼎中。
“蒙塵。”他父王坐在臺階之上,輕聲對那殘臂道,“還請你再助我一臂之力吧。”
他叼住蒙塵手臂啃食少許,片刻後手中便燃起金黃龍息。
龍息既起,龍王便停止了進食,頹然一笑:“若我為了他辜負你,我想你此刻無論生死,也是願意的。”
說完這句話,他用龍息深深刺入自己丹田之中,他微微皺眉,龍息如橫刀入腹,緩緩切開了丹田氣海。大廳中凝水忽然震動起來,龍王手抖了抖,停了片刻。
“我死得,他卻不可。”龍王又一次咬住露骨手臂,然後用力向深處切了些許。
有無形冰霜從他腹中湧出,剛剛還震動的凝水,漸漸染上了冰花,龍王用手向外推了推冰住的凝水,又一次推動龍息向前。龍息在切斷整個腰腹前停了下來,龍王悶哼一聲,極小心地伸手入腹掏出一枚帶着褐色花紋的龍蛋來。他看着那蛋笑了笑,複又咳嗽了很久。龍血後知後覺般湧了出來,龍王左右堵了幾次,抱緊了龍蛋,坦然放棄了。
龍血在凝水中擴散的極慢,仿佛殷紅法座一般托着臺階上的龍王。擱在他腿上的蒙塵手臂只剩了小半的肉,龍王選了肉多的一面,展示給龍蛋看:“這是你另一個父親,元身和人形都可愛得不像話。”
“你是個遺腹子,所以要快點長大啊。”龍王對他抱怨,“我還想去找他呢。”
他對旁人似乎已經沒什麽話好講,抱着蛋低頭枯坐,約有半個時辰,血終于止住了。
“這一次也沒死成。”龍王遺憾道,“再茍活些時日,見他破殼後再做打算。”
他将龍血聚起入鼎,搖搖晃晃地爬到了鼎上邊緣,将蒙塵手骨又小心地放了進去。手骨沉底,有些許白肉飄了起來。
“下次再見,希望你我如約共眠。”
龍王溫聲說完,從鼎上跳下來,施法開了虞淵的門。
“他叫蒙塵,好看、好吃、好相與,是我的伴生獸,和我是天生一對。”龍王邊走邊道,“現在,你我父子一起回家吧。”
無形大門在黑龍面前悄然合上,他之前有多麽怨恨,如今便有多麽欣喜。他的生母便是他父王,他并不是個多餘的人,而是他父王與摯愛之子,是他又留在這世上數十載的原因;那般倔強,如入魔窟仍不肯死去的天真青年,是另一個值得他驕傲的父親。
雖兩位父親都已故去,但他們定然是全心相愛,也是全心愛他的。
他低頭看了看橫在他丹田中的瑩白龍蛋,驕傲地對他說:“你看,我父王終究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亂界之恨,殺父之仇,總要待找到債主的那日,血債血償。
“你盡快長些。”黑龍對它柔聲道:“總要殼子硬了才好抵抗外界風雨。”
這種規勸的話說起來似乎并不費力,他沒做過父親,卻知道他父王是怎麽對他的。他活在氣泡中,每晚他都要拽一下他身上的金鱗,若極牢靠,他便會扯嘴角笑笑,那笑容沒有多燦爛,卻是黑龍每日修煉的動力。
如今他也是做了父親的人了,卻不知孩子另一位父親是否是他所想,也不知要如何提起。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似乎按下不提,先自己養孩子更妥當一些。
“我既然做了你父親,便一定護你周全。”
黑龍臉上冰霜漸褪,又一次擎起龍息,對準了鼎中蒙塵血肉。
“父王帶你去打架,”黑龍笑了笑,“待開龍門那日,你也要打起精神來,見見你父親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