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騰金雲(一)

三日匆匆而過,真火寶爐應時熄滅,法器失了真火托護,徑直落向爐底,被等候多時的狐二伸手接住了。

瑩白的柔軟皮毛法器淬煉成了暗紅硬質圓片,原本卷曲的獸毛已沒了原本模樣,只如祥雲紋路般印刻其上。狐二将它托在手上和黑龍逆鱗比了比,大小一致,略輕了些,雖不如龍鱗堅硬,也算上佳的替代品了。

上次送東西,他剛确認自己心意,多少有些扭捏,還托狐三走了一趟,這次應該能親眼見到他接過自己禮物的神态了。

只要能見他傻笑片刻,就算沒白忙。

狐二将尚有餘溫的法器納入懷中,又去藏書閣中挑了幾本和書法有關的書,收拾停當後,才離開了落火宅。剛出了大門,他便遇見了等候在外的青雀使,她手中拿着一封薄信,還有一兜一看便是送給狐七的新鮮玩意兒。

“有勞青雀使久候。”狐二先道。

“這幾日二公子為寶物護法,青雀不便打擾,”她将書信奉上,“這封信函是主人留給您的。”

“可留了什麽口信?”

“并無。”青雀搖了搖頭。

狐二點點頭道:“那青雀使留步,狐二這便告辭了。”

“二公子留步。”青雀輕喊了一聲。

“請說。”

“我聽主人說,鳥族分配戰場之事将由您做主。”

“若阮伯父趕不及回來,便由我來主持這件事。”狐二對她道:“青雀使有何想法?”

“如果可行,我想自請分在最前線,青雀成年受過鳳凰真火淬煉,并不懼烈焰,我雖是名女子,也可為先鋒,為大家指路。”

狐二對她笑笑,點頭道:“妖入戰場,只分是否成年,從不拘男女,你的要求我自當考慮。”

青雀杏眼彎彎,鞠躬謝過:“二公子定不要忘了。”

“絕不會忘。”狐二又對她點了點頭。

兩人施禮作別,炎熱空氣中忽然涼了一瞬,狐二和青雀同時向東方望了過去。有一團濃金從天而降,跌入妖界,鋪展成鴻。遙遙極東,神煞海上,忽然遍染金色光芒。

天降瑞祥,七日後,黑龍便要找到他的伴生獸了。

“終于等到新龍王開龍門了,”青雀更加興致勃勃,“過幾日少不得告假去看。”

黎明山蒼綠山脈在金光映襯下,顯出一種黯然灰色。狐二又看了幾眼,對她點點頭:“青雀使盡可放心,狐七聽聞你前去,定會為你尋個好位置。”

“多謝二公子,也多謝七公子。”青雀笑着回道。

“告辭。”

狐二轉頭向和神煞海相反的方向走去。青雀在他身後疑惑道:“二公子?黎明山這邊走比較近。”

“我過幾日再回,先去西邊一趟,若有事尋我,不拘何時,讓我家人傳音便可。”

狐二身形幾隐幾現,不消幾刻便到了妖界極西。

妖界極西是雲霧山脈,霧障如有實體,如海中虞淵一般不宜生存,除卻頂尖的大妖怪成年歷練,很少有妖踏足與此。狐二掌家後一直留心麒麟蹤跡,前些時候有只山腳林鹿來信,說麒麟大神在那四周出沒過。雖一妖所言,并沒有其他佐證,但狐二仍想着來尋一次。

若找得到,這次圍剿便更有把握了。

狐二點足于山中跳躍。這雲霧山脈共有五重,雖沒得拳腳考驗,但因其寂靜無人,目無所視,對心性的磨練比旁處更為明顯。他當年歷練時走過其中三重,但覺過于無聊,家中又諸事繁忙,便轉頭回去了。

與當年一樣,越向深處走,山脈中的白霧便更濃重些。狐二點足奔走,白霧撲面而來,初始宛如輕紗,而後便如錦帛,從輕盈到濃重,終于如撞濕棉。過了三重山脈後,狐二越行越慢,隐約又聽到了龍王敲擊脊骨的聲音。

那聲音從身後來,緊追不舍,龍骨三千四百六十七節,狐二反複聽得兩遍,隐隐覺得丹田內元丹躁動。

這便是無人之境對心性考驗了。

狐二在袖中摸索片刻,攥了攥黑龍逆鱗,鱗片尖角邊緣深陷掌中,他又稍微清醒了一點。龍王對蒙塵的執念,便是離世也未盡,他尚可抵擋一二,龍母分不清自己是誰也可理解。

——他是我與蒙塵的兒子。

龍母當日哀痛至變腔的聲音忽然傳入狐二耳中。

若她所說的,是淵與蒙塵呢?

匪夷所思,又似乎說得通。若黑龍是淵與蒙塵之子,龍王自然不能輕易求死,也少不得為他尋個用得上的母親。

若黑龍是淵與蒙塵之子,又是如何得來呢?

若是他替龍王與蒙塵結契所致,龍王可怨恨于他?

可與開龍息有關?那……黑龍呢?

狐二丹田忽然氣亂如鬼,茫茫白霧中第一次辨不得方向。若于此處迷路,怕不知多久才走得出了。

他手中逆鱗幾近劃破掌心,狐二咬了咬牙,講話出聲:“胡宜海,癡心妄想便中了魔障,更見不得他了。”

敲擊聲和龍母哭泣聲終于消失。狐二擡頭,發現自己一身冷汗,氣喘籲籲地站在四重山一座無名山峰上。峰頂不知何處來風,将白霧吹散了些許。他又一次回頭遙望神煞海,海上金光隔着濃厚白霧仍看得見一二,這便是只有水族才可享的天降功德。黑龍見伴生獸,他心中确略有失落,但也真心期盼那人到來。等他到了,妖界便是另一番景象,也許衆人也可如人間一般,于一個冬日清晨,靜靜等上一碗馄饨從生到熟。

他和黑龍也可借光嘗嘗。

狐二不再前行,單站在峰頂遙遙望着,個把時辰後日月交替,山中氣溫很快便降了下來。他在峰頂找了片能感受到月光的狹小空地,随後将元丹吐出,開始了今日的修煉。

狐七元丹中的龍息淡了少許,狐二心中快慰,一邊修煉,一邊展開了阮伯父的信。阮若道匆忙之餘,寫了封并不短的信,講了件難以面談的小事。狐二讀完,望着空中淡紅元丹,輕笑一聲:“阮伯父可錯了,人間确實瑰麗絢爛,我們妖界兒女卻也不差什麽。”

落火宅一行,狐二共得了三封信,其間真摯,便是尋不到麒麟大神,也不算白來。他将三張紙疊在一起收好,專心閉目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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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海賢侄諸安,

昨日提及神将蒙塵,我心中若有巨石上浮,幾百年來不知如何談及。我有記錄習慣,卻也有幾日留過空缺,結合我與他人書信來往,那空缺的幾日我許是和海中名為明珠的侍從在一起。

明珠回信中,我邀請他去過浮城。但他似乎并不知道浮城是我鳳族婚宴之地,信中誇贊了一番浮雕大門,言自己配不上此等仙境,下次仍想在黎明山斂澀林見面,方便為龍王取藥。我見信時便想,他當時應該并未入內,許見了匾額便退縮了;而我邀他去浮城,我才是兩人中更上心的一個。

雖已忘卻,心中也并無波瀾,但大戰傷愈後,我曾去海中尋過明珠一次。彼時淵與陸上蟒蛇結親,婚宴從簡,我于龍宮後花園尋得龍王。他見我來,邀我一同看傀儡魚。他人說,龍王戰後先是瘋癫,之後又似行将就木,我卻觀他雖如巨木燃盡,但仍有星火尚存,比只會與人搏命時清醒許多。

我向前以明珠相問,淵擡手作法,原本化成蒙塵模樣的魚群,又化了件短打灰色布衣,在海中浮浮沉沉,深藍海水中,布衣如若隐身,漂浮幾刻,便又散了。他說明珠與蒙塵一般,已不在了。

這我才知,原來明珠也在那日戰死了。

我問他可否去明珠住所一觀。他說明珠并無獨立住所,只在耳房中餘了些散雜書籍。我堅持要去,龍王着婚服與我前去思過閣,留你父親在龍宮待客。想來明珠在海中也是有些地位的,他所住之處在龍王書房隔壁,床榻暖玉鋪就,房中還有沙盤、微雕樓閣等人間奇物可供賞玩。龍王新婚,但他房內并無喜事布置,窗前燃了清淡果香,仿佛主人稍後便歸模樣。

淵在明珠床榻前站了許久,伸手将他枕旁一幹書籍還于我。攬書入懷,我心中忽覺酸澀,欲另取一件明珠遺物,他竟怒了,将東西奪回攬入懷中,怒目瞪着我。我當時心中不快,便譏他多情自擾,他曾一心為蒙塵,卻身着喜服,拿着一件侍從衣服當成寶物。他沉默半晌,似乎平複了些,冷笑說我海中之事,你待如何,帶着書走了便是。

他是個熱烈直接性格,冷言冷語才更讓人心寒。我與淵不歡而散,此後與神煞海便再無來往。我事後想過,他怪我也常理之中,定然有些什麽事被我忘了,又當着他面若無其事地提起,才令他不快。但這事他不提,便有我不該知道的好處。我們三個來往不多,雖只稱得盟友,卻出生入死多次,這一點我還是信他的。

我遞與明珠書籍,皆是些人間煙火,人間情感瑰麗浪漫,妖莫能及,不知你這幾日可曾翻閱幾冊。我也許曾屬意明珠,又忘得一幹二淨,他或許更慕龍王,卻身死戰亂,而龍王成親生子,郁郁寡歡。終究誰都不曾圓滿。若沒有那裂目獸,也許還會有後續,可惜只能如此終了。

此為陳年私事,時過境遷,于我已如隔世。此次說來只為解君疑惑,亦求兩位諒解我尋女心切,未能于此刻再做更多籌謀。賢侄可替我觀,若新龍王不知此等糾葛便罷,若知道,還望你與他說明一二,舊事無需再提,只道我鳳凰粉身碎骨也願再成此事便可。我已入暮年,并無更多願望,也早忘卻修仙之事,為今只盼三族毫無芥蒂,共赴大業。

待玉成之時,皆可撥雲見日。

伯阮若道即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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