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宿荒漠(一)
日暮時分,荒漠中仍熱氣不散。
黑龍與狐二斂了氣息守在一片沙丘後,看着一只白棕相間的類犬野獸站在一面紅旗前,一動不動。黑龍盯他一會兒,轉目看了看尚且随風飄動的紅旗,狐二字跡,飄逸如雲——
南漠。
“那是誰?”黑龍轉頭問。
“三尾猙,”狐二悄聲道,“我需得将他先行引開。”
黑龍伏在沙丘後,看着狐二将幾顆土黃散丹扔向西方,那如雕像般的野獸“騰”地貼地滑走,只留了兩排尺長的沙坑。
“此刻。”
狐二抓着黑龍手腕,快速閃過野獸所在沙丘,滑進一個極深沙坑中,幾番點足,去而複返的三尾猙便觀如墨點了。深入荒漠,氣候似乎更難耐了些,狐二拽着黑龍又走遠了些,站在沙丘上瞧了瞧來處,手背上的汗剛剛滲出,便成氣散了。
“好了。”狐二對他笑笑。
“為何躲他?”黑龍轉頭問。
“三尾猙是個極好的部下,就是嘴碎了些,若他知道我來,定要拉着我問個沒完。待你我從南漠回來,再來找他,順便接點功德。”
“聽狐兄安排。”
“現在想,炎鼎再起也是有些預兆的,”狐二迎風開口,便覺得自己喉嚨沾了沙子,忙運氣維持平常音調,“我掌家後,南漠只來過一次,偶爾三尾猙會傳些消息來,走獸不斷外遷,最近這幾十年南漠已經沒有什麽消息了。”
“他便一直守在這裏?”黑龍忽然問。
“是。”狐二點點頭,“這次從南漠回來,我便叫他莫要守在這裏了。”
“是不是很熱?”黑龍關切問。
狐二轉目瞧他,如炙如焚的天氣裏,這人渾身上下一絲熱氣也無,不愧是開過龍門的龍王。
“沒關系。”狐二對他搖搖頭,“待我将這周圍探一遍,熱也不過半刻。”
“把手給我。”
狐二依言遞過,片刻後,便有持續不斷的涼氣從黑龍那邊散過來。狐二愣了下,展顏一笑:“我之前見你遍體生冰還有些擔憂,現在想來,許是你海中修煉法門了。”
黑龍将他手攥好,點頭道:“是。”
“你已将新得元丹控制熟練了?”
狐二面露驚喜,黑龍啼笑皆非,将他手抓得更緊些:“開龍門後,比以往更易控制了些。”
“龍兄從不讓人失望。”
黑龍瞧他背影,輕輕應了一聲。
“立我土地者,應九尾召。”
銀色妖力細細纖纖從腳下鋪開去,探尋沙漠中每寸土地,黑龍瞧着妖力延展,将他燥熱的手向袖中攏了攏。
“找到了。”片刻後狐二對他道。
天色将晚,漫漫黃沙中,湧動着一汪清泉,流沙繞其而行,站在近旁,也不辨深淺。
“我父王已是來過了。”黑龍嘆道。
“還望龍兄想開些。”狐二輕拍了拍他的手。
“狐兄不必為我憂心。”黑龍對他道,“這清泉用術法所引,是個源源不絕的陣法,引的是順江水。”
“順江便是如何也不會幹涸了。”狐二道。
兩人觀望間,有沙鼠從沙堆中鑽出來取水,見到他二人後,站直了身體:“你們是何人?”
“湧泉之人。”狐二對那沙鼠道,“可有頭領問話?”
“那便是恩公後代了,”沙鼠化成個腮厚唇薄的青年,對狐二深鞠一躬,“請随我來。”
狐二和黑龍随他繞泉而走,行至第三圈,腳下沙丘忽地下陷,再擡頭時便見到了一只斑駁蜥蜴所化的中年男子,略略寒暄,講了下外面氣候後,狐二報上了三尾猙的名號:
“疊猙相問,是否搬遷。”
“我已禀報三尾猙大人,并不需搬遷。我等本晝伏夜出,活泉常飲常在,夜裏月華充足,這一方天地裏,與世無争,開心快活得緊。”
“偏居一隅,未嘗不是良策。”狐二點頭道。
“多虧沙中活泉,才容我們存活至今。”蜥蜴道。
“這泉如何得來?”黑龍問。
“幾百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候還小,有一個落拓男子來尋個元身像馬非馬的妖怪種族,南漠裏本就人煙稀少,常見的就是我們這些蜥蜴、沙鼠,他說的那種妖怪,我從沒見過。他又拿出一幅畫像來問我,畫像上男子清秀可人,卻也不是我們沙漠中常見的長相。我說未見過,他也不惱,單坐在我身旁拿着畫像看。”蜥蜴忽然長嘆一聲,“也不知為什麽,他連喘氣都讓我覺得悲傷。”
“後來呢?”黑龍問。
“我見他一身的傷,就請他去沙洞中坐坐。沙漠中無水,我便給他拿了塊刺果,他也沒吃,又問我,可知道南漠有什麽妖怪在開龍門前消失了。”蜥蜴又長嘆一聲,“上次開龍門已經是兩千年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他仍愁眉不展,配着臉上猙獰傷口,很是滲人。後來有只千年沙棘獸提醒了一下,說有位獨居妖獸好像符合他這要求。他要去他住所看看,我們便帶他去了,他将我們遣散,在那沙洞裏呆了一夜,沒打招呼便走了,之後我們這便多了一□□泉,養活了我們這許多人。”
“那山洞在何處?”黑龍問。
“泉下右拐,很好認。”
與蜥蜴作別,狐二和黑龍站在了一個不起眼的沙洞前。因有湧泉,門口并無積沙,仿佛常年有人打掃一般。
“蒙塵便住在這裏麽?”黑龍道。
“進去看看便知。”狐二對他道。
狐二和黑龍矮身進洞。洞中無床榻,只有一方草席,閑散物品擺放在一側,堆出個案頭模樣。狐二彎腰拾起一本書,抖了抖上頭積灰,對黑龍道:“《仙兵精器譜》。”
“龍息随心變化,不需兵器形貌,這書該是蒙塵的。”黑龍道。
黑龍語氣平淡,提及蒙塵名字也比以往坦然得多,甚至隐約有種尊敬在。狐二心中略略詫異,翻了翻書道:“哦,後頭有阮氏的印章。”
“鳳凰那裏好看的書很多,你上次帶給我的書法冊子就很不錯。”
“若你喜歡,我再為你跑幾次。”
“有機會你我同去。”黑龍對他道。
狐二搖了搖頭:“開龍門當日,我已知鳥族和水族關系,不必強求。”
“如此,我與狐兄默契更添一層。”
兩人并肩在草席上坐下,相視一笑。
“我看蒙塵這屋子,比我的還要簡潔些。”狐二對他道。
“在此處也尋不到什麽。”黑龍應道。
“明日便去找三尾猙,他那邊我極少去,功德更多些。”
“他喜歡你?”黑龍忽然問。
狐二愣了一下,對黑龍嘆了口氣:“龍兄将我想得太招人了些。”
黑龍似有窘态,低下了頭,露出一截頸後白肉,狐二耐着心癢又道:“不過……你想得也沒錯。”
黑龍又擡頭看他,黑眸似極無辜。狐二想将他眼珠蓋住,又盼着能多見幾眼,一時之間,看着他愣住了。
“宜海。”
他渾厚聲音一起,狐二抖了個激靈,懷裏的劍又有不老實的跡象。也不知那幀實契約管得了多寬,家中皆是老實人,也不知一親芳澤,本命劍會不會立刻便鏽了……
若鏽了一點,便能親上一親……若……
“我拒絕了,他也懂。要麽……”狐二舔了下嘴唇,“外面天氣很好,你陪我出去修煉一會兒。”
“好。”黑龍點點頭。
從沙洞中出來,皓月當空,沙如銀海,心中旖旎散去不少。狐二将元丹吐出,化作元身專心修煉起來。
“小七內丹中,龍息仍是不散。”黑龍靠在他身上道。
狐二點點頭,對他道:“龍王妖力非凡,我差得太遠了。”
黑龍搖搖頭:“我觀你是急于求成的練法……可有什麽不适?”
“與幻龍打架一樣,接龍息多了,便會有些幻覺,分不清真假。”狐二用狐吻拱了下他胳膊,“你來幫我分辨一下。”
“好。”黑龍依在他肋側,對他道。
“我感受到龍王不甘和憤怒,”龍王碎骨清脆猶如耳畔,狐二緩緩道,“也聽見過龍王撕心怒吼。”
“我父王必然如此。”黑龍對他道。
“我也見到過你做金葉子龍時的聲響。”
“這也是真實發生過的。”黑龍道。
“我猜也是,”狐二轉頭将狐首搭在他頭頂,輕笑一聲:“還有些離譜的猜測,不知怎麽和你講。”
“說來聽聽。”黑龍用頭頂了頂他下颌。
“我在雲霧山脈中穿行過久,龍息困擾,心中不靜,滿心想的……你……是龍王和蒙塵之子。”狐二感覺到黑龍立直了脊背,忙用颌下軟毛蹭了蹭他頭頂,“別擔心,彼時心魔已經除了。”
黑龍漸漸平靜下來,狐二欲撤回狐首,卻被他雙手捧住,擡到他如墨雙眼跟前:“雖是天方夜譚,若我真是呢?”
若黑龍真的是……龍王、蒙塵、龍母以及幀實契約都可忽略,唯一擔心的,只有一件。狐二瞧着他瞳孔內自己銀白狐首,仍決定坦然相告。
“所想頗多。”狐二對他笑笑,“最憂心一件……龍兄可會也為我誕下孩兒?”
黑龍雙手在他臉側撫摸片刻,輕聲道:“此等虛無缥缈之事,竟也會讓狐兄憂心麽?”
狐二說完,也覺失口,将自己臉向上擡了擡,故作輕松道:“我父親生我們七個,取名尚且憂心,想來我也差不多。”
黑龍靜默片刻,也笑了:“若是此事,我卻能幫狐兄省心些。”
狐二心快跳了幾下,對他道:“願聞其詳。”
“便叫卷。”黑龍對他道:“狐卷卷的卷。”
狐二忽然鼻子一酸,險些哭出來,期間懊惱,便是萬般粗俗話語甩自己頭上都不算多:“我說了傻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當然,”黑龍認真笑道,“玩笑話便如過眼雲煙。”
狐二心中更酸了些,又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緣故,當下化回人形,從乾坤袋中将玉壇拎了出來,對黑龍道:“喝酒。”
“喝了酒便沒法談心了。”黑龍說。
“喝酒。”狐二自己仰頭先喝了一口。
作者有話要說:
春天來了……
是戀愛的季節,也是流感的季節……
話不多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