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宿荒漠(二)
飲酒安眠,一夜無話。
狐二清晨在黑龍身旁醒來,發覺自己竟如失去了至臻寶物一般。他瞧了瞧黑龍腹下,終收回目光,暗嘆一聲。有些話,坦言竟比放在肚子裏更讓人難過,更難理解的,是他莫名的憤怒。口中只道是妄想,卻盼着是無疑之事。便是真的又如何?他被幀實契約吞噬神志一刻,黑龍少不得比如今更痛苦。
狐二輕摸了摸他臉龐,從沙洞矮身而出。不出他所料,三尾猙果然站在門外等他,狹長獸臉無眉,卻端着一派嘲諷。
三尾猙是他大哥舊部好友,見過幾次狐二兒時相貌,許覺得狐二元身軟弱可欺,并不将他全然看成家主。狐二成年後,此人更甚,書信如紙片般遞過,狐二将他拒絕後,他便不再化人形,只做元身模樣,狐二嫌他幼稚,後來索性書信聯系,再也不見。他這邊功德,狐二從未提用過,若不是黑龍開龍門可能需要,狐二連這面都不想見。
狐二将他向泉邊帶了帶,站定。
“昨日那散丹是你扔的。”三尾猙頓足昂首,“你趁我糊塗時溜我,可有意思?”
“昨日有要事在身,今日本也要去尋你。”
黑龍在狐二身後出沙洞,三尾猙瞧他一眼,對狐二努了下下巴:“那就是要事?”
“那位是神煞海龍王,九尾山海盟友,”狐二對他道,“你收斂點。”
“我管他——”
狐二人面露出犬牙,目如熒熒流銀:“因我大哥,我忍你多時,莫當我好相與。”
“這便生氣了?”三尾猙晶藍獸眼轉過,“人道二公子笑面慈悲,從不生氣。”
“你運氣着實不好,今日便夾起尾巴做人吧。”
疊猙仍似有他語,被狐二壓制着言語不出。黑龍安步而過,立于狐二肩側,狐二對他道:“這便是南方守衛,疊猙。”
“疊猙,”狐二瞧了他一眼,“這位是神煞海龍王。”
“疊猙見過龍王。”
黑龍點頭致意,狐二站在黑龍旁,忽然發現今日三尾猙不再找他麻煩,單盯着黑龍瞧。黑龍住海中,生物衆多,并不被他視線所擾,又對他點頭致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尾猙竟對他冷笑了一下。
狐二環顧四周,沙丘下昨日帶路的沙鼠探頭探腦地望他,似焦急亦有愧疚。狐二正想将三尾猙趕走,再去找那沙鼠,他身後黑龍忽然出聲:“他許是找你,狐兄先去看看。”
狐二瞟了眼三尾猙,他只盯着黑龍瞧,似乎對狐二興趣都不大了。
“有事待我回來再說。”狐二對黑龍點點頭。
狐二繞泉而行,不多時便見到了低眉順眼的沙鼠。他頻頻彎腰,口中歉意不止:“外人來,定要禀報三尾猙大人的。”他身後蜥蜴也解釋道,“便是我們不說,三尾猙大人獸鼻如神,也會聞得到。”
憑狐二本事,若這二人不多嘴,三尾猙便是如何也找不到他頭上。狐二敷衍應道:“此事是你們職責所在,我并不欲追究,我再來只想問問那沙洞主人之事。”
“他已是失蹤了。”蜥蜴答。
“當日與湧泉之人說話的沙棘獸呢?”
“也已過世了。”
“哦。”狐二應了一聲,“沙棘獸住處可在?”
蜥蜴躊躇片刻,略有羞慚道:“便是尊駕現下所在之處了。”
狐二來過兩次,卻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方土築空間,室內許改動頗多,添了許多蜥蜴愛攀爬的枯枝,想來物件也動了不少。妖身死神滅,并不講究身後之事,蜥蜴此舉并無過多不妥。
“我南漠無甚待客之處,只沙棘獸這裏大些。”蜥蜴見狐二未說話,又解釋兩句。
“便是如此。”狐二應道,“沙棘獸可有什麽遺物?”
“沒有。”蜥蜴搖了搖頭。
狐二想了想外面烈日下的二位,對蜥蜴點頭道別。沙鼠送狐二出來,繞沙棘獸故居而行,他腳步極慢,狐二也不好催促,便一步化成兩步,跟在後面。
“那洞中沒住過什麽似馬非馬的妖怪。”他忽然對狐二小聲道。
“那他是個什麽樣的?”
“他是個好人。”沙鼠對狐二道,“沙棘獸說的。”
“你與沙棘獸認識?”
“我住他旁邊沙洞中。他之前不提,但快去世前常提起那沙洞中人,”沙鼠道,“說他剛來的時候渾身綠油油的,後來日複一日地灰敗下去,然後有一日就不見了,若不是有人來尋,他還以為他死了。還說臨死之前也沒能見他一面。”
“綠?”狐二皺起眉,“有何證明麽?”
“有,”沙鼠從袖中扯出一片元寶形狀挂件,“這是沙棘獸留給我的,說是那人身上之物。”
那物翠綠中隐有金光,狐二接過看了看,停住又問:“其他的呢?”
“沒了,”沙鼠搖了搖頭,“也許在他沙洞裏吧。”
他昨日與黑龍一起看了,沙洞中并無任何鱗片,想來便是有,也被龍王一并收走了。
“引泉之人可再回來過?”狐二問。
“沒有,”沙鼠搖了搖頭,“可是這汪清泉為走獸招了什麽禍事?您昨日來了,我們去禀報三尾猙大人時,他似乎氣極。”
“未曾,”狐二對他道,“你等安心修煉即可。”
沙鼠明顯松了口氣,對狐二道:“我雖活得短,但他來南漠後并無什麽異樣,想來是個很本分的妖怪。”
“我知道了,”狐二點點頭,将那挂件收入袖中,“此物我先帶回去了。”
“若……”蜥蜴喏喏道,“若方便,能勞煩尊駕送回來麽?那是沙棘獸送我保平安的,”他說完這句又覺不好意思,補充道,“寄放在三尾猙大人那裏也可以。”
“我确認過,自當送回,你且在沙洞旁替我瞧着,若疊猙對我同行之人有不敬之處,你便喊‘狐二來了’。”
“‘狐二來了’、狐二來了’,”沙鼠讷讷重複兩次,後知後覺地擡頭,驚愕道,“您是二公子麽?”
狐二施術點頭:“不必多禮。”
歸程如風,狐二刮進谷中,徑直找到了山坡上曬太陽的狐父,說曬太陽似有不妥,他睜目望着天空急急旋轉的豔陽,一刻也未曾合眼。
“父親。”狐二喚他。
“何事如此匆忙?”狐父奇道。
“請父親看看這個。”狐二将鱗片遞過。
狐父将眼眯起,細細看過,又仿佛不敢相信般再次眯起:“你找到了。”
“父親可能說得明白些?”
“這是麒麟身上的東西,”狐父道,“他若已脫鱗,便是瀕死了。”
“麒麟大神臨行前可與您提過什麽,暗示也好。”
“他本就不怎麽愛說話,除了托付走獸一族,我和他見面次數也并不多,況且,”狐父對他道,“無論你如何急,他已經死了。”
“是啊,”狐二一直繃着的一口氣提得更高了些,“麒麟大神,真的已經死了。”
“妖生有盡頭……”狐二匆忙施法離開,只聽得狐父一聲長嘆,“只怕事未竟。”
那沙鼠仍僵在原地,目中驚訝不散,見狐二去而又歸,忙伏在地上叩首:“小人并不知是二公子……”
“我說了,不必多禮。”狐二将挂件拿在手中,猶豫道,“這……”
“還望二公子笑納,”沙鼠瑟瑟道,“為二公子保個平安也好。”
狐二想到胸口逆鱗,又瞧了瞧手中元寶薄片,對沙鼠道:“我便收下了。”
“多謝。”沙鼠道。
“該是我多謝才是,”狐二翻手拿出一盒丹藥,“這與你做個交換,與修行大有裨益。”
“多謝。”沙鼠接過,頻頻叩首。
狐二将麒麟甲收好,剩下的幾步又不知要如何走下去了——要不要告訴黑龍,蒙塵可能是麒麟大神?
“二公子?”沙鼠回頭恭敬道。
狐二剛一露頭,便看到遠處三尾猙和黑龍拼打在一起。三尾猙淩空掃尾不中,黑龍伸手卡住三尾猙脖子,舉得很高。
“龍兄!”
狐二一聲驚呼,黑龍将三尾猙抛向遠處沙丘,漠中滑沙如流水般蹚過,轉息便至狐二身旁。
“你回來了。”黑龍立身道。
“嗯。”狐二對他點點頭。
見到黑龍真人後,按下不表的念頭更重了些。蒙塵是何人與黑龍本就無幹系,若定要說有些什麽,怕還是在龍王處。若蒙塵便是麒麟大神所化,恐龍王對陸上愧疚更深,當真會迅速另結新歡麽?
龍王身故,黑龍在此,大敵當前,伴生獸卻尋不到,再糾結那天方夜譚之事,便只是為狐二一人心中痛快了。
狐二沉了沉氣,問:“怎麽和他鬥起來了?”
“他說要與我比劃一下。”黑龍道:“我用神識擒過一些惡妖,也常和幻龍打鬥,但這還是第一次真身與他人切磋,不知做得好不好。”
“今日身上不爽,改日再戰!”人形三尾猙遙遙喊了一聲。
“可。”黑龍拂塵而應。
狐二對黑龍道:“你和他約架,小心他日日纏着你。”
黑龍擡目一笑,對他道:“如此也好。”
狐二腦中本皆是公事,見他這一笑,似乎什麽都忘了。
疊猙在稍遠處冷哼一聲,擡腿便走。
“疊猙!”狐二對黑龍笑了一下,終于想起正事來,“功德!”
“拿去拿去,”裸着上身的疊猙扔了顆琉璃珠過來,氣急敗壞道,“也不知要在我這放到幾時。”
“下次見,多穿件衣裳吧!”狐二未知兩人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覺挨打後的疊猙順眼許多。
“屬下領命!”
三尾猙沒個好氣,狐二此行了卻大事一樁,不願和他計較,單對黑龍拱手:“禦下不嚴,龍兄見笑了。”
黑龍搖搖頭,對他道:“走獸裏能人頗多,便是沒遇上我,狐兄也能過得不錯。”
“你開龍門後,還未歸海,如今你海中能人亦是不少了。”
“希望如此,”黑龍笑笑,“何事在蜥蜴處耽擱許久?”
“我許是找到了些許麒麟大神線索,又不能全然确認,”狐二對他道,“唯一可确認的,是他已經隕身了。”
“便是如此也不怕,”黑龍對他道,“你我此行南漠雖未見伴生獸線索,卻确認了這件事,并不算白來。”
狐二點點頭,又對他道:“若我瞞了你點小事,你可怪我?”
炎炎烈日下,黑龍拉住了狐二的手腕,徹骨冰霜從他身上蔓延而過,仿佛這人是冰雕而成,套了個人皮而已。狐二有些緊張又有點擔心,黑龍卻對他笑了:“我總記得狐兄對我說的那句話,你我此生,山海不變,情誼不變。”
“便是不怪我?”狐二松了口氣。
“嗯,”黑龍對他點頭,“也請狐兄将來寬容我一二。”
“我再去尋那蜥蜴一次,你便在此處等我。”
狐二轉身便走,黑龍瞧他潇灑背影,輕嘆一聲。手中尚有三尾猙垂死掙紮的觸感,黑龍耳邊響起的,是狐二留他二人獨處時,疊猙的冷笑: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你看着并沒有面上那麽老實。”